泽国癸帝三十年,秋,雨。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整座帝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树梢、房顶、青石路面,皆是湿漉漉的,无处不勾染着深秋的凉意。
然,纵是这样秋雨绵凉的日子,帝都溯城却是锣鼓声唢呐声喧天,爆竹声震耳欲聋,百姓人人脸上都挂着灿烂兴奋的笑容,沿街而过的是火红轿子,红妆几里,无一不不被这欢喜之气渲染着,不仅仅是因为今日是夏侯珞公主与新科武状元喜结连理之日,更是因为今日是帝都第一恶女白琉璃下葬之日!
究其实,这白琉璃之死给百姓来带的喜悦,要远远高于这皇家喜事,这喧闹欢庆的锣鼓声爆竹声,更多是为欢庆白琉璃之死而喧起。
白琉璃何许人也?在这以武为尊的泽国,她身为三大家族之一白家的嫡长女,却是个毫无优点可言的废物,如此也就算了,她偏仗着圣上的宠爱为非作歹处处作恶,十岁殴打朝中大臣,十一岁切割尚书府张公子命根害其成了太监,十五岁鞭杀府中下人,平日里更是欺压百姓四处作恶,终使得帝都百姓给其冠上了恶女之名,然她既是泽国英雄白致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百姓心中虽有恨,却敢怒不敢言,如今她死,如何能不让众人大肆欢庆?
今日天公虽不作美,却不碍泽国庆祝这喜上加喜的日子。
就在帝都人人欢庆之时,溯城外,忽然,一双瞳眸,在世人永不会见到的暗处,睁开了!
入目,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感觉,除了脸上火烧火燎般透骨的疼,还是透骨的疼。
这是白琉璃睁眼时所见到的所感受到的,脸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紧紧蹙眉,下意识的抬手抚向脸庞,触手,是一道道皮肉翻卷的血痂,因着触碰,疼痛愈加刺骨,真真实实的痛感令她震愕。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明明已死,为什么还感觉得到疼痛?这伸手就可摸索到的黑暗狭小的地方又是哪儿?而且,她的脸……?
然,还不等白琉璃进一步思量问题,便觉脑中胸口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烈窒息感,好像要将她的身体燃烧撕裂,迫使她不得不以手紧抓胸口以承受这剧烈得近乎蚀骨的冲击。
曜月大陆,泽国,世族白家,爷爷,爹,世然表哥,为什么……
一段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地冲击着白琉璃的大脑,使得她将心口揪得紧紧的,紧闭双眼,额上不断沁出豆大的冷汗,心口大幅度起伏,呼息也变得愈来愈急促。
良久良久,她的呼吸才渐渐变得正常,当她缓缓睁眼时,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她穿越了!在另一个时空,在一个与她拥有相同名字的古时女子身上得以重生!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修罗毒医,一双手可让人在瞬间生,也可让人在刹那死,黑白两道皆视她如修罗,可偏偏,她的回天之术只救得了别人,独独救不了自己,同自己的祖祖辈辈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死,死于无人能解的家族遗传病。
如今,她成了历史上无记载的古之泽国世族白家的嫡长女,她的生命,竟奇异地得以延续,或者说,她在异世界重获了生命!
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从未悲悯过自己的生死,只万万没有想到,已死的她竟然还有再睁眼的机会,即便她的性子再如何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也不得不为这得以重生的性命震惊,甚或说喜悦,因为若能选择生没人愿意死,她也一样。
那么,既给她新生,她便好好的活下去,眼下要活下去,首先就要离开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
白琉璃试着坐起身,可她才撑起身,头顶便被硬物撞到,迫使她不得不重新躺下身,伸出手再一次摸向四周。
黑暗之中,白琉璃只能选择以手来感受自己的所在,发现这个空间竟狭小得仅容她一人躺下,别说四面,就是连顶头都封死,不仅狭小,甚至密闭,而且,触手尽是冰凉,鼻尖隐隐约约还能闻到油漆的味道,就好像就是……一具棺材。
如此想着,白琉璃抬起双手用力去推上方的棺盖,可无论她如何使力,那棺盖就是纹丝不动,这具身体虽然早已冷透,但死去的时间并未超过两日,居然就已下葬,若非已下葬,这棺盖纵然厚重,也绝不至于丝毫推不动。
黑暗中静寂,忽听得棺外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传入耳中,尽管声响极其细微,细微得几不可闻,早已练就了敏锐耳力的白琉璃不难听得出,这是雨水滴溅的声响,如此便说明,棺材并未下葬,忽然,一道寒芒在黑暗中的眸子深处一闪而逝,难道——
清冷的眸子暗沉沉,白琉璃再一次抬起手,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准备推开那紧扣的棺盖,而是将指尖放到了棺盖与棺身的闭合处,沿着指尖所触摸到的细小缝隙慢慢移动着手,每当她的指尖移到一分,她的眼神就愈冷一分,当她的手指沿着棺盖摸了一圈再回到原位时,她所处的这个狭小空间里,已满是冰寒之意,因为棺盖上钉了四十九颗镇魂钉!
整整七七四十九颗镇魂钉一旦打上,就是要这棺中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难怪这棺盖不管她如何推都纹丝不动,就算这棺中人不死,也离不开这口棺材。
原来,竟是如此,真真是——好歹毒的心。
白琉璃眼角扬了扬,冰寒四溢,永世不得超生吗?呵……
她既得以重生,又岂能被封死在这棺材里。
她既能听到雨声,便证明这棺材的所在位置并未在室内,甚或已不在白府,外边静寂无人声,想来这口棺材不是置于墓地就是位于在去往墓地的路上,总之,不论如何,这棺材还没有下葬于她来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她要离开这口棺材的难度便相对简单了许多。
外边想来无人,即便有,当也不会帮她开棺,棺盖上既然打上镇魂钉,便是要她死也无法轮回超生,又岂会有人救她,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白琉璃细心地在摸索着棺材的每一寸地方,竟发现这棺材里别说一件陪葬品,就是连一根簪子都没有,这就是世族白家堂堂嫡长女的葬礼?
白琉璃微微敛眸,眼神冷冽,抬而未葬的棺材,四十九颗镇魂钉,空无陪葬品的棺材,被毁的容貌……
忽然,一道光亮在脑中闪过,白琉璃即刻将手伸进衣襟里摸索,当五指摸到怀中微微凸起的一物时,白琉璃轻轻勾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
只因,她摸到的东西是一个半巴掌大的锦囊,即便当下目不视物,她依然能在指尖碰上锦囊的第一时间知晓锦囊里装的是何物——一把短小的小匕首,因为,这把短小的小匕首是这个身体的主人自八岁开始就从未离身的东西,是她的父亲亲手打磨送给她的八岁生辰礼,它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白琉璃将锦囊紧握在手心,眸光低敛,笑意在嘴角上扬,上一世,她无法掌控命运,这一世,她命不亡,她绝不会再轻易地接受命运。
“叮——叮——叮——”
当白琉璃在死一般的沉寂和冰冷中无声浅笑时,棺材之外,竟传来响动!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令白琉璃都为之惊愕,却又很快恢复淡静。
白琉璃并未急着有下一步举动,只是静静地听着棺外的动静,听着每一颗镇魂钉被撬出再落地的声音,时间在黑暗中一点一滴过去,白琉璃仍旧只是握着从锦囊取出的小小匕首静默躺着,有人出力开棺,她又何乐而不为,尽管她不知道来人是何身份,尽管她心里清楚地明白来人绝非盗墓者,因为盗墓者绝对会在事先采好点,不会有谁愿意做无利可图的买卖。
她只需要离开这口棺材,至于来人的目的,等她出了棺材,自然有的是办法知道。
镇魂钉一颗颗落地,白琉璃的心跳在黑暗中一点点加快,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心跳加速的感觉了,只因,重活一世的她,想要活下去。
当四十九颗镇魂钉落地之后,白琉璃只听到棺盖被推动的沉沉声响,凉风即刻灌入尚推开一条缝隙的棺盖与棺身接合处扑向白琉璃的脸膛,使得她不禁微微垂眸感受着真实的凉意,等待外边的人将棺盖完全推开,然,凉风仍旧扑面,白琉璃却迟迟没有等到来人将棺盖完全推开开,只见眸光一凛,轻吸一口气,将小匕首以嘴咬住,而后抬手将十指卡进面前那一道仅有一个手掌厚度宽的缝儿,微微弓起身,曲起双腿,将双肩抵在棺身上,敛眸使力,将厚重的棺盖用力往后推开——
昏黄的光线划破棺材内长久的黑暗,有些刺目,使得白琉璃将小匕首重新握在手里迅速坐起身时不禁微微眯了眯眼,带着寒意的秋雨飘洒而下,滴落在白琉璃的面上颈上,只见她慢慢站起身,眸中警惕陡现,寒意未减反增,只因为,除了淅沥的秋雨滴落到棺盖上发出的细细滴答声以及白琉璃轻微的呼吸外,周遭再没有生命的存在,只有一盏摇曳着昏黄火光的风灯挂在一旁的枯树枝上。
惊讶的寒芒在白琉璃眼中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她素来的淡然,在她手上往来的生命不知多少,她早已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性子,即便是上一世面对死亡时,她亦是淡然处之,如今重活一世,她又何须惊惧什么。
白琉璃不疾不徐地跨出棺材,凉凉淡淡地扫视了空无一人的漆黑周遭一眼,而后走到挂着风灯的枯树旁,这才瞧见风灯纱罩上以朱墨书写的一个笔法遒劲的字——鬼。
鬼?清冷的眸子深处波光流转,白琉璃淡淡一笑,轻轻抬手,就要取下风灯,忽一阵秋风扫过,那本就摇摇摆摆的风灯“啪”的一声掉落到地,里边的火苗瞬间烧了薄薄的灯罩,秋雨又立刻浇熄了烛火,眼前的一切重新归于黑暗。
墨黑的苍穹下,一道黑影倏地闪过。
在由北郊回溯城的泥泞小道上,一盏风灯,一把油纸伞,三道身影,走在左侧的男侍从手里撑着油纸伞,为中间身材颀长的男子遮挡秋雨,走在右侧的女侍从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走得稍靠前些,为中间男子照明。
只见走在中间的男子身着墨色素净长衫,垂在肩上的长发几乎要与墨衫融合,及膝长靴,风灯里的火光清楚地映照着他衣摆以及长靴上的泥渍,摇曳的火光中,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因,他的面上戴着一张鬼脸面具,青面獠牙,将他整张脸完全遮挡住,便是连双眼,都隐在面具之后的黑暗里让人无法看清。
雨水落在伞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举着油纸伞的男侍从看着中间男子被雨水和泥水湿了的鞋背,眉心微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何不解之处,问吧。”面具之下,男子的声音低沉好听,却带着丝丝的冷意。
“爷如何知道棺中之人没死?”听风将眉心蹙得更紧,神情困惑,“那女人的生死如今根本无关紧要,爷为何让听风开棺救人?”
“依夏侯琛的性子,不会真的让她死,这一理由,足够了。”男子冰冷的声音有些悠远,“溯城将要起风了,回吧。”
“是。”
随后,空置的棺材处。
“殿下,这——!?”当一名褐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推开置放在已然挖好的坟坑旁还未下葬的棺材棺盖时,眸中震惊陡现,向正慢慢向他走来的身着墨绿锦衣的公子紧张道,震惊得一时竟是连话都说不完整。
墨绿锦衣公子在棺材旁驻足,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以及散落在周遭的镇魂钉,面色陡然变得阴桀,语气森冷至极道:“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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