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说出真相的冲动虽然转瞬即淡,然而坦白的念头却是在脑海中越发清晰了起来,夏侯宣轻叹了一声,复又弯起嘴角,好似在开玩笑,又好似有点儿认真地继续说:“然而据我所知,男人的甜言蜜语大部分都是不能当真的。说的时候有多真心、多坚定,反口的时候就有多绝情、多无赖!”
先前见夏侯宣突然转换了情绪,眸光中透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意味,齐靖安蓦地就有了一种即将知晓大秘密的隐约预感,所以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孰料夏侯宣紧接着又说了这么一句,话中的内容既有点像是怨妇的诉苦,也有点像是美妾的娇嗔,直令齐靖安哭笑不得,顿时什么预感也没了,只得无奈耸肩道:“那么据我所知,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似乎应该指天发誓我对殿下一片真心,如果将来胆敢负心薄幸就会遭到天打雷劈……殿下信我么?要不,我真的发个誓?”说着,他作势欲下马,仿佛真要叩拜皇天后土。
夏侯宣伸手阻了齐靖安的动作,失笑道:“别闹了,指天发誓我根本不信……”说着他再一次收敛了笑意,认认真真地说:“不过我相信你。”
他确实是相信齐靖安的,甚至都把人家当成了他的“准贤内助”——夏侯宣本就不是个多疑的人,单看齐靖安在半途上捡了个秦连横、他直接就带在身边当小弟了,便足以说明他是个“用人不疑”的“好老板”——虚情假意是笼不住人心的,谁都不是傻瓜。
当然夏侯宣也不是个轻信他人的傻瓜,正因为他聪明理智、看人的眼光很准,还善于洞察人心、不易上当受骗,所以他才敢于对别人付出合适程度的信任,这其实正是内心强大的表现。
而聪灵敏锐的齐靖安也能听得出夏侯宣话语里的真诚,他心头一热,脸上也微微发热,便同样很真诚地应道:“媗妹,我必不辜负你的信任,我、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说到这里,他连耳朵都红了。
“一辈子么?我期待着。”夏侯宣难得没有计较“媗妹”的称呼,而是油然一笑,说:“对了靖安,既然说到一辈子的事,那你有没有预想过我们成亲以后的情形……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你对未来的生活有着怎样的预期?”
夏侯宣相信齐靖安的人品,也相信对方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但他还是对齐靖安的接受能力有点儿疑虑——这无关乎信任与否,而是在于感情上的考量,就比方说一个家财万贯的男人忽然破产了,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婆、什么时候告诉老婆、用什么语气告诉老婆、以怎么样的方式安慰老婆……都是值得仔细思量的事,否则鲁莽行事很可能会把老婆吓跑或者吓出病来,那就真是祸不单行了。
类比之下,夏侯宣现在的想法差不多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觉得以他自己强悍的心灵,都很难接受心上人从一个身份高贵、貌美如花的公主转变为身份依然高贵、也仍旧貌美如花、却犯了欺君之罪的皇子——齐靖安这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哥们能行么?小心肝会不会给吓裂啊?
正是因为在乎,所以他才特别担心啊。
“殿下!”齐靖安险些没从马上摔下来——看来夏侯宣的顾虑还是挺有必要的,瞧他这都还没开始坦白呢,只是表现出了十分的直白,就把他的准驸马吓了一跳——虽然齐靖安也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准驸马,所以才会对公主的调戏“欲迎还羞”,但话题一下子就跳跃到了对成亲的预想上……这节奏还是有点儿夸张了吧?
“你、你这般豪放,实在是、是……”实在是什么,齐靖安张口结舌说不出来。或许是不合适吧,可他偏偏就是喜欢这样的公主,故而不愿说违心之言,更不想让心上人误会他对她不喜。
“我一直都是这么豪放的,难道你介意?”夏侯宣随口这么一问,就见齐靖安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的心顿时就安定了,便大大方方地继续问:“你方才不是说要一辈子待我好么?总不会只是随便说说、连具体怎么个好法都说不出来吧?”
现如今,夏侯宣对齐靖安的感觉大约已经是朋友之上、恋人未满了,甚至有可能已经满过了,他并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感情素来最难捉摸。总之他觉得跟齐靖安待在一起很是轻松愉快,这是任何其他人都没法带给他的感觉;而且他还经常会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想要调戏对方的冲动,所以夏侯宣对未来的预期就是……认真地谈恋爱,然后成亲,成亲之后继续谈恋爱,最后就水到渠成地断袖吧!
——没错,就是断袖。
说真的,自从知道齐靖安对他的心思以来,夏侯宣就越发觉得他很有断袖的“天分”了,要不然他怎么会乐衷于各种调戏齐靖安,却完全没有想要占女孩子便宜的心思呢?就比如说若妍,又比如陈淑瑶,他如果想占她们的便宜,简直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可在面对她们的时候,他偏偏就跟柳下惠一样纯良无害……所以夏侯宣想着,他还是干脆地走上断袖的道路算了,那样比较有前途。而且现成的好人选也有了,很方便。
不过,如果齐靖安真正想要的是儿女绕膝的平和生活,夏侯宣给不起、也不能强求,那就只好放手了。
目光灼灼地望着齐靖安,夏侯宣在等着一个答案,同时也是他坦白秘密的讯号。
“一时之间,我还真是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迎着心上人认真而坦荡的视线,齐靖安勉强压下满心的羞窘之情,开始认真地思考起对方的问题。可他苦恼了一会儿,终究还摇了摇头,诚实地说:“原本我对未来的预计都是关于辅佐明主和建功立业等等方面,对成亲的事真没多想……咳,总而言之,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做什么我都支持,这样可以么?”
夏侯宣不置可否地默然片刻,问:“我俩成亲以后,如果我还是我行我素、整日穿着男装在街上逛,你会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齐靖安半点儿不迟疑就脱口而出了,而且他回答之后,还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失的木雕小人……他怎么可能介意呢?最初令他心动的本就是穿着男装的公主啊。
夏侯宣点了点头,又问:“那如果我在成亲以后,还想努力争取领兵作战的机会,并汲汲于参与政事、争权夺势呢?”
“求之不得,而且我还会跟你一起干。”齐靖安笑了起来,“殿下莫不是忘了,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谋士呀。”
“那么,如果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生儿育女呢?”夏侯宣认真地问:“我的谋士,那样也无所谓吗?”
齐靖安微微一怔,“儿女?我从没想过……”儿女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两个陌生的符号,虽然那是大多数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他却没有渴望和希求,心态大约是随缘就好?
“那你就好好想想,不要急着下结论,彻底想清楚了再告诉我答案。”夏侯宣没有继续追问,只淡淡地笑了笑,而后就策马奔了起来,取弓、搭箭、放弦——嗖,一支箭矢在一只山鸡的身上穿出了两个犀利的洞——“靖安,快过来看看这是否就是刚才被你‘放生’的那只漂亮山鸡?”
齐靖安控马跟了上来,笑道:“看起来很像,应该就是它。刚才明明机灵地飞走了,现在却又笨笨地飞回来……难道它是想要找一个足够漂亮的猎主?”
经过之前那一番问答,齐靖安心里已经隐隐有些明悟了,不过夏侯宣既已把话题带开,他便也不打算穷根究底了,就顺其自然罢。
就这样,他们愉快地约会了大半天才回返营地,两人的心情都很棒。不过纪彦平就幽怨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一直在向齐靖安飞射眼刀……齐靖安视若无睹,次日夏侯宣又来找他,两人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约会。
如此他们又玩耍了一整天,直至第三天还打算继续——纪彦平已经郁闷得差不多没脾气了。
不过便在这一天,夏侯宣和齐靖安才骑马出了大营,就被齐齐作响的号角声和战鼓声传唤了回来:这是……号令大军集结、准备开拔的战曲啊!
夏侯宣急匆匆地赶到主将营帐,总算没有再被拒之门外。他撩起帐帘走进来,只见营帐里除了郭令珣和陈长清以外,郭令珣的那个刀疤脸从属官也在——此时的情形是郭令珣和刀疤脸站在一边、陈长清独自站在另一边,双方好像在对峙?
夏侯宣心念一动,干脆就杵在了营帐门口,不进不退,也并不走过去跟陈长清站在一边。
郭令珣目光锐利地斜扫过来,淡淡道:“右将军,方才我已下了军令,你跟左将军就留在大营里候命,我带着大军先行一步。”
夏侯宣还没说话,陈长清就急切地出言道:“大将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夏侯宣眼尖地看到陈长清垂于两侧的双拳攥得死紧,连青筋都爆出来了,透出一股狰狞的愤怒。
“我是平蛮大将军,现在正要出兵去平蛮……左将军有什么意见?”郭令珣把目光移回到陈长清身上,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方才那么淡了,其中似乎藏着一种特别的情绪。
“出兵平蛮?”陈长清咬牙切齿道:“出兵路线是什么?还有战略呢,粮草规划呢?”说着,他忍不住咆哮道:“这些你统统不跟我说,你当我是什么?是什么都不需要知道的马前卒?还是驻留在大营里无所事事的火头军?!我可是圣旨敕封的左将军!我有权知道一切!此外你也没权力带走所有兵马!”
“我只带六万人,剩下的六千人是你们的,给我守好大营、守好粮仓。”郭令珣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营帐的门口走了过来——此时他已全副盔甲在身,走路的时候带起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给他的形象更添几分威严——他来到了夏侯宣的面前。
“右将军,”郭令珣紧盯着夏侯宣的眼,喝道:“让开。”
“大将军,”夏侯宣不闪不避地与郭令珣对视,此时他们二人的目光出奇相似,都是坚定而强势,他说:“粮仓已经全空了吧,还需要守么?”
骤然间,郭令珣的眼中精光爆闪,他将夏侯宣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所以这两日我已让人运了大部分粮草去往乌仑寨。”说着他话音一顿,续道:“粮仓里还剩一些米面,足够六千人吃上三天。”
郭令珣本来连一个字都不想解释,反正他走了以后,陈长清肯定会去清点粮仓,到时候自然就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却没想到夏侯宣的观察力如此敏锐,明明这两天他一直都在打猎玩耍,居然还注意到了粮草变动的事?连陈长清都没发觉!
但即便如此,也只值得郭令珣多说两句话,说完之后,他便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准备把夏侯宣推到一边去,然后出门去。
搭在肩上的手一看就饱经了战争的沧桑,而且力量很大。夏侯宣错开半步卸力,目光依旧凝注于郭令珣的眼,当对方蛮横而强硬地与他擦肩而过时,夏侯宣低低一叹,道:“戈壁上风沙大,令兵士们小解在布帛上并以之蒙脸,或有所助。”
郭令珣的手陡而收紧,夏侯宣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哀嚎的声音——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镇定地迎视着郭令珣因惊讶而瞪成铜铃状的双眼,说:“大将军,现在决定带我一起走,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