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的寨子里,坏人尽数授首了,无辜的人都得到了拯救,兵士们还即将获得颇为丰厚的战利品,是以当前的气氛非常热烈。若是依照惯例,夏侯宣很可以来一番鼓动士气、收拢人心的激-情演讲。
不过夏侯宣却是什么也没说,他直接将分发战利品的工作交给了许胜和陈淑瑶,自己就走到一边歇着去了:一来他的亲兵们肯定都眼巴巴地盼望着战利品呢,长篇大论反而有可能会惹人不耐;二来夏侯宣也不适宜加大音量说太多话,一两句也就罢了,要是说得多了、太显霸气……啧,显然不妥。
所以夏侯宣干脆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悠悠然地抱臂立于寨子里的一处阴凉高地,看着大家伙儿乐呵呵地分钱领钱。
片刻后,战场厮杀的后遗紧张感逐渐散去,夏侯宣的心情已完全平复了下来,眉头舒展,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经此一遭,这几百人终于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兵了,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这时候,同样闲着的齐靖安朝这边走了过来,夏侯宣见对方眼神闪亮亮、笑得甜滋滋的,好似比他自己还要开心几分——他心下忽而一动,脱口便问:“靖安,此战我表现如何?”
“当然是好的,”齐靖安毫不吝啬表扬,笑赞道:“你一马当先,可谓是先声夺人,既在气势上压倒了敌人,也给自己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真是好极了。”
齐靖安简简单单的一句赞扬似乎比大家伙儿热烈的欢呼声更为动听,夏侯宣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喜上眉梢了,可随即他又生出了几分微妙的窘迫感觉——听几句表扬就如此高兴,自己好像变幼稚了?这样想着,夏侯宣很快地调整好了表情,正色道:“靖安,作为我最信任的人,你可不能一味夸我,应该以查漏补缺的态度随时打击我才对。”
“哎?”齐靖安见夏侯宣瞬间变脸,好像是在努力压制骄傲的样子,心下也觉得有趣,便笑眯眯道:“我可不想做不讨喜的诤臣,倘若我总在你高兴的时候泼冷水,只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失宠了吧?”
失宠?夏侯宣不期然地联想到了后宫佳丽,油然一乐,失笑道:“看来你还挺有几分佞幸潜质的,这么滑头?而且你也太小看我的心胸了,我是那种会跟诤臣计较的人吗?”
“呵,那可就难说了。人人都爱标榜自己心胸宽大,但从古至今,诤臣的下场总是最为糟糕的……生时凄凉、死后名扬,还真不如嚣张一世、死后遗臭万年的佞幸活得爽快呢。”齐靖安摊了摊手,露出几分小促狭的表情。
夏侯宣哼笑道:“佞幸可未必都能嚣张一世,得意半世就被砍了脑袋的也有不少。”
“正是如此,所以我既不想做诤臣,也不要做佞幸……”齐靖安眉眼弯弯,笑得颇为狡黠,道:“把他们二者结合起来,就变成贤臣了,那才是我的目标。”
夏侯宣眉梢一挑,道:“喔?那你‘贤’一个给我看看?”
齐靖安点了点头,说:“‘贤’也没什么难的,只要跟着我方才对你的夸赞,再添一个‘不过’即可。”说着他自信一笑,续道:“按照贤臣的风格,我该这样说——将军领军作战的表现自是极好的,不过,以将军的万金之体,往后还是少行身先士卒之事、给点机会让属下们来为您分忧吧……以将军的才能,大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哈哈,说得好,明为谏议、实是恭维,还顺带着表了个忠心,你可真够贤……贤惠的,我喜欢。”夏侯宣见齐靖安笑容灿烂,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对方笑出来的可爱梨涡,还话锋一转、把“贤臣”跟“贤内助”的概念等同了起来,好好地调戏了他的好哥们一把。
一时间,齐靖安面红耳赤地呆立当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迷迷糊糊地想着:公主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我,不止动口还动手,若给别人看到了岂不要说她不庄重么……不过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我是不介意的,随便别人怎么想罢,反正将要做驸马的是我又不是他们……
瞅着齐靖安那瞪圆了眼睛、既惊讶又羞涩还有点儿小欣喜的模样,夏侯宣轻轻一笑,暗道这纯情的哥们调戏起来可真有意思……他大大方方地收回手,还在考虑以后要不要时常调戏齐靖安一把,权当是生活情趣。
齐靖安对于夏侯宣这种“毫不矜持”的行为和态度,确实是既觉羞窘也觉甜蜜,但他随即又觉得他堂堂男儿竟被未来媳妇调戏得手足无措,也未免太挫了点儿。于是他便压低声音、小小地反击了一把——“没奈何,既然媗妹你并没有贤惠的潜质,我也只能勉力代劳了。”
“媗妹?!”夏侯宣表情一僵,忽然觉得胃里反酸、牙齿都快给酸倒了,“齐靖安,以后再不许你这样叫我,否则我绝对会要你好看!”这称呼比“媗儿”还要肉麻好几十倍,他完全不能忍!
齐靖安复又得意地笑了起来,耸了耸肩,完全没把夏侯宣的威胁当回事。
他们俩轮流调戏了对方一次,而后就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并肩而立,任由一股令人心暖而且想要会心一笑的气氛弥漫开来。
又过了一会儿,秦连横领着他的嫂嫂侄女走了过来,彻底驱散了这种无声而暧昧的感觉。
“民妇秦甘氏携小女毓钟拜谢将军,将军大恩此生难忘!”秦连横拱手行了一礼后,他的嫂嫂和侄女便走到夏侯宣近前,恭敬跪地、诚恳叩首以表谢意。
“两位请起,”夏侯宣伸手虚扶了一把,语气和缓道:“秦夫人,令小叔连横既已入我帐下效忠,他的亲人便也都是我的责任了,所以你不必与我客气。”
看这母女俩形容憔悴、脚步虚浮的情状,再加上秦连横恻恻然的表情,夏侯宣自是什么都明白了:这对姿色不错的母女被马贼们给糟蹋了……大魏虽然民风开放,不至于会因为被迫失贞的问题而逼死她们,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当回事。这番经历对她们未来的生活肯定会有妨碍,尤其是她们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不好过。
由于方才与齐靖安相处愉快、气氛正好,所以夏侯宣的心肠也柔软了许多——他对这母女俩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便以亲和而友善的态度询问道:“不知秦夫人与令嫒有何打算?”
秦甘氏闻言沉默了片刻,眼中一片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此情形,皱着脸肃立在旁的秦连横出言道:“嫂嫂,虽说我们明面上的家资都没了,但凭秦家的底蕴,要保你和毓钟一世无忧还是没问题的……江南的田地庄子、闽东的温泉家庙,还有两广的林场,你和毓钟喜欢哪儿,随便选,我送你们去。”
秦连横对他的寡嫂和侄女的安排已算是非常体贴了:远离伤心地,去往风景优美、气候适宜的南方,从此过着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
可那秦甘氏却拒绝了秦连横的好意,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去京城。”此话一出,她的神情已是全然的坚定。
秦甘氏并不是个普通的内宅妇人,自嫁入秦家以来,她一边生儿育女、孝顺公婆,一边还帮丈夫打理商行的生意、出谋划策——家庭事业两手抓,两边都是妥妥当当的。由此可见,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
“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毓钟还不到十四岁,就已受了这许多苦楚……”说起这几日里的悲惨经历,秦甘氏的眼中蕴藏着极为可怕的风暴,但她的表情却非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短短数日间,我上半辈子的努力就毁于一旦了,所以我更加不想守着几亩田、一座庙或是一片林子来过完死水一般的下半辈子……小叔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说到这里,秦甘氏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冷飕飕的感觉,只听她低沉而缓慢地继续说着:“我想要的,是到京城去,去看看我仇人的模样,然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住下……他毁了我的家,我总要有所‘报答’,怎能远避他乡,自欺欺人?!”
“嫂嫂!”秦连横震惊地看着秦甘氏,他常年在外奔波,虽然也知道他哥哥的妻子很能干,却从未想过她的内心竟然如此刚硬决绝。
“将军,民妇协助外子打理商行近二十载,懂得看账平账、管理各个铺子的掌柜、上下打点疏通官府,也懂得以诚为本笼络贵客……还有进货出货的路子、水运6运的道道,我统统清楚。”秦甘氏目光淡而坚定地看了秦连横一眼,转而看向夏侯宣,毫不谦虚地“推销”起了她自己,最后恳求道:“请将军给我一点点机会来证明我的用处……别的不敢保证,但我至少能帮您以钱生钱、拓宽财路。”
看着这个遭逢大变之后心坚如石的妇人,夏侯宣心下凛然:在后宫里生活了整十年的他,当然知道女人发起狠来会爆发出怎样可怕的力量,看低女人的男人是最为愚蠢的。
但随即夏侯宣又觉得颇为微妙:多巧呵,秦甘氏的大仇人,正是徐丞相!那老狐狸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低“女人”了,真是合该他遭报应。
而更巧的是,徐丞相之所以要对秦家人动手,似乎与夏侯宣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剿灭马贼之前,秦连横就把他对秦家灭门原因的猜测一股脑地告知了夏侯宣:有可能是因为秦家人在生意上得罪了投靠徐丞相的某几家商行,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秦家人多年积累的财富就连堂堂的三朝丞相也要眼热,但真正的导火索,大约却是那封西蛮人的国书……
秦家商行兴旺几十年,主要做的就是皮货生意。既然要倒卖皮货,秦家人少不得要往来于西蛮与大魏之间,所以他们在两国边境的消息十分灵通——据秦家人所知,今年里,西蛮人根本就没有向大魏递过国书!
对于这个消息,夏侯宣是真的感到非常震惊:他原以为姓徐的那老贼是篡改了国书、在那上面多添了一行字,怎料整份国书都是假的!
徐丞相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于这个问题,夏侯宣只有几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暂时也无法确定真正的答案。不过,那老贼没能把秦家斩草除根,倒是白送了夏侯宣两个得用的人手……因果循环,当真奇妙。
“秦夫人,我在京城有几间铺子,生意素来不温不火,缺的就是有经验有能力的掌事人。”夏侯宣以十分友善柔和的语调说:“夫人既然有意去往京城,我会写信给那几间铺子的掌柜,令他们照应安排。至于钱生钱的事,我真心非常期待,不过也无须急于一时。且等此战结束、我回京以后,夫人和令嫒应该也适应了京城的生活,到时我们再行详谈。”
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秦甘氏重重地跪了下来,行大礼谢道:“将军心善,民妇必竭力相报。”
听着那“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夏侯宣对秦甘氏的膝盖深表同情,赶忙伸手扶起对方,“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们本就是自己人。”
秦甘氏握住夏侯宣温暖的手站了起来,定定地看了夏侯宣一会儿,正色道:“主公,请唤我素玲……秦家已败,从今往后世间再无秦夫人,只余未亡人甘素玲。”
“……素玲,你的仇人,也是我的敌人。”
就这样,夏侯宣的麾下又多了一人。
甘素玲母女俩确定要回京了,秦连横原是打算亲自护送的,结果他又被拒绝了。甘素玲的意思是让他留在夏侯宣身边听命,无需为了她们母女俩失却了随军立功的好机会。
嫂嫂如此刚强,真令秦连横有些进退两难。夏侯宣想了想,便与陈淑瑶商量了一下,从娘子军中选出七八人陪伴甘素玲母女俩回京——那七八个妹子或是在之前的一战中受了些轻伤的,或是无法适应血淋淋的战争、萌生了退意的,正好也是该回京的。如此这般两相得宜,秦连横便也放心地留在了夏侯宣的身边。
待得一应事务安排完毕,日头西斜,又到了傍晚时分。连夜赶路肯定是不成的,夏侯宣等人干脆就在马贼的寨子里驻扎一夜,明早再行启程。
这一晚,大部分亲兵都抱着战利品美美地睡去了,小部分亲兵则是揣着战利品愉悦地守夜,总之都是轻松自在的。
不过夏侯宣可没闲着,他要做的事当真不少,首先就是召集他的从属官们开了一个“战后总结会”——虽然这场剿灭马贼的小小战役历时很短、战略计策也直白得无甚可说,但夏侯宣却决意要让他的“核心圈子”养成“每战之后必须总结”的好习惯:梳理整场战役的前因后果、讨论战略战策的优劣得失、评估主将以及从属官们的功绩、提名参战士卒中表现突出的人物……时间终将证明这个习惯的养成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开完会后,其他人都去睡了,夏侯宣还要提笔写一封信,交代帮他管理铺子的人好好招待甘素玲母女,切切不可怠慢……事实上,帮他管理铺子的就是秀怡的家人,那一家子本是京郊的农户,都是老实人,绝不会阳奉阴违的。
想想再没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了,夏侯宣才终于睡下:做主公可真不容易,辛苦是肯定免不了的;不过再辛苦也都是甜蜜的重担,他甘之如饴。
翌日,夏侯宣一行人早早醒来,加速赶路,所有人都是精力满满、气势如虹。
几日后,他们这快马行军的六百余人竟在陇州中部追上了陈长清的押粮队伍,两队合一共同赶赴兴庆大营……对此,陈长清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而且他还败在了陈淑瑶的撒娇**之下,答应不跟郭令珣提起夏侯宣他们离队剿匪的事。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又过了一些时日,他们距离兴庆大营只剩两天左右的路程了,而军令时限则是四天以后。这一夜,就连“黑面神”陈长清都稍稍放松了心情,抱着“任务即将圆满完成”的松快想法沉入了梦乡之中。
然而,上天似乎看不得他们太过轻松——就在这一夜,异变陡生!
谁能想到,在距离兴庆大营只有百余里的地方,竟早早埋伏了未知阵营的敌人,意图劫烧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