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婆子灰溜溜回到锦绣院,廊下婆子打起帘子,走进暖意融融燃着兰花熏香片的屋子里,她顿时长出口气,感觉舒适多了,外边委实太冷,不为着帮二夫人成事,她何苦往冰天雪地里去跑这一趟。
丰玉容云髻生香,妆容精致,穿着粉红色软绸面絮丝薄棉衣,急忙迎上来,满脸期许:
“侯爷可是来了?”
余婆子苦着脸道:“怪那含晖院守门的,老奴跟她磨了半天嘴皮子,她才肯开门让进,一进到正院子里,灯熄了,说是大夫人服侍着侯爷歇下了!”
丰玉容脸色一滞,两手交握不自禁地用了力,指甲掐进肉里:“你可看仔细了?是熄灯了么?屋里挡着帘子,多拉几层就能遮光的!”
“夫人啊,老奴仔细瞅了又瞅,是真的熄灯了!”
丰玉容胸脯起伏,猛然把脸扭往一边,咬了粉唇:表哥是怎么回事?他昨夜答应得好好的,今晚还会过来!可他非但不来,竟跑去林氏那边,两个人早早地就上床——定是林氏作崇,真不要脸!老夫老妻了,这才用过晚饭没多久,满院奴仆都还没散,有这样儿的吗?
她平定了一下情绪,问余婆子:“这个月侯爷在我房里住了几天?”
余婆子答:“回夫人,十六天了!老太太有言在先:侯爷与大夫人多年夫妻,不拘那几天,你与侯爷却是新婚,侯爷该多住在新房里!按理说这几天还紧着太医叮嘱的法子,侯爷这一个月都该住在锦绣院,偏大夫人抓住不放……”
“别说了!”
丰玉容冷起一张脸:“给我换件厚衣裳,拿斗篷披风,去松香堂!”
亥时末,黄文正从老太太的松香院出来,在假山石旁遇见了丰玉容一行,借着丫头们手中的灯笼光。瞥见丰玉容脸色不虞,心里暗想,又有什么不高兴的?这样子进松香堂非生出妖蛾子来,别又闹得盍府不安宁。
因先是表姑再做姨娘,亲上加亲,不好怠慢了她,便微微躬身作了个揖,问道:
“姨娘这是要去松香堂么?不巧了。我离开时老太太刚歇下,老年人睡着了再被吵醒,便再不能睡,睁着眼到天亮是极累人的,漫漫长夜,又伤神又伤身,最要不得!若是只为闲聊请安,明早再来吧!”
丰玉容一路冒雪走来,心情本已极度不好,又委屈又烦恨。再见到黄文正,被他这一番不问情由的阻拦。想哭的心都有了——遇见谁不好,偏见着这些小冤家!
满府人都喊她二夫人,只有黄文正当面不喊,院子里遇见了便喊姨娘,文清、文丽和文敏也跟着喊姨娘,被老太太呵责,要他们改过。文清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本正经说道:
“父亲不是一般人,是忠义侯!侯爷的妻室是侯夫人。皇上钦封诰命,那才能唤夫人,比如我们的娘亲!丰表姨是妻吗?难道丰表姨也有诰命在身?祖母不必哄我们,我们不小了,丰表姨只是个妾而已!”
老太太气了个倒仰,丰玉容的脸丢到了姥姥家,可又无可奈何,文清说完就走了,连家都不住,老太太纵使有心,却罚不着他!
枉丰玉容开始时还蛮喜欢文清,觉得他长相俊秀,性子温顺沉静,循规蹈矩,自小由侯爷亲自传授武功,小小年纪听说身手比文正还厉害,如今又得端王关照,另引名师训导,还亲自送他去文华书院念书,习文练武,吃得苦肯上进,可谁知也是个讨嫌的!
窄窄一条石径,黄文正负手立在当中,他存心不让路,丰玉容没办法过去,而且他说的也有道理:若为老人着想,不是应该让她歇好来吗?
咬着牙照原路回去,丰玉容鼻子发酸,不由得轻轻啜泣起来。
余婆子赶紧劝着:“我的夫人哎,这大寒的天可不好这样,吸了冷气进肚,不利于身子的!明日见就明日见,左右有老太太作主,今夜咱们好歇着,明儿早早起来,先赶在林氏之前进松香堂是正经!”
丰玉容点了点头,止住悲声,扶着丫头的肩,慢慢走回锦绣院。
而黄文正直看着她们主仆几个转过围廊去不见了,方移步往自个儿的瑞华院走去,快走到院门边,旁边却有个婆子说道:
“刚才出来时大奶奶让奴婢们提醒二爷:今晚起该到锦园沈姨娘那边歇着了!”
黄文正顿下脚步,有些懊恼:可不是,今晚该去沈秋萍房里了!
这大冷的天,秀云又得独自一个人睡?
唉!也罢了,听刘氏的安排吧,她怀着孩儿呢,不也是一个人睡?
他曾提出要多陪她几晚,刘氏却说:“我是正室,得给她们作表率,不能坏了规矩!”
自那时起他也不好意思私底下多陪秀云,即便秀云撒娇祈求也不能应允,刘氏就住在旁边,小偏院一举一动不都在她眼皮底下?这时候才有点后悔了,早知如此,该把秀云安置在远一些的院子里。
黄文正便交待婆子回瑞华院,顺道去一趟侧院,就说二爷交待,让云姨娘早些安歇。
之后仍由丫头们掌灯,引着往瑞华院右侧的锦园来。
说锦园是个小院子,是因为里边没有亭台池子,也没有假山曲廊之类,只有成片成片的兰草和各样引进来又不及四处栽种的花木,三间正房,连着三间东厢房,经沈秋萍主仆拾掇一番,这单独的小院落却比秀云那个搭在主院边上的侧院显得清爽舒适,可以想见沈秋萍住在这里边,不知有多轻松自由,欢悦愉快,主仆自己搭的花架,把紫藤花种成个大大的花球,把墨松、冬青剪成各种精巧形状,倒也颇有奇趣。
沈秋萍正和丫头坐在暖榻上做针线活,忽听二爷来了,赶紧下榻迎接,黄文正进得屋来,闻见一阵清新花香,见临窗长案上摆了盆花,长长的碧绿的叶子,洁白的花朵儿开得热闹,却不是兰花,是江南盛产的水仙,妹妹文娇每到过年时节总要弄几盆放在家里,满室生香。
文娇出嫁了,今年家里没有水仙,却不料沈秋萍这里种有。
丫头送了热茶进来,沈秋萍接过,恭恭敬敬亲自奉给黄文正,黄文正接过轻啜一口,下巴指着那盘水仙道:
“哪里来的?上次我来并不见有!”
沈秋萍笑说:“前儿严妈妈出门买彩线,回来说看见街上有人卖兰草,却与咱们院子里的不一样,我觉得好奇,咱们院子里的兰花有几十种呢,竟还有不同的?便让严妈妈转回去一株回来,原来是水仙花儿!南方多种水仙,北方少一些,难怪她们不认得,这花儿要养在屋里,昨天和今天才刚盛开,是不是很香?爷若是喜欢,把它移到书房去吧!”
“不用了,留在这儿就好!”
要在这儿住十个晚上呢,闻得着,看也看够了!
见暖榻小矮桌上放着绣到一半的外袍,湖蓝色缎面夹层,针脚细密,领口和袖口绣艺精巧,下襟几叶清逸的兰草,风流不羁,是他喜欢的颜色,难不成是做给他的?
天气寒冷,他不允秀云做针线活,刘氏怀着身孕,也不让她动手,沈氏这里,倒是不拘着她。
沈秋萍动作优雅地咬断丝线,笑着将手上又大又长的袍子抻了抻,对黄文正说道:
“爷来得正好,新衣刚好做成一件,试试看吧!蒙大奶奶喜欢我的针线,拿来布料要我替爷做件新衣,说过年应酬要穿的,都剪裁缝制好了,还余下些绣工,这件我赶了两个晚上做成,另外几件定能赶在腊月二十八做出来!”
黄文正看看她,沈家女儿长相都差不多,秀气温婉,不出错就是了,但这个沈秋萍,表面沉静温驯,看久了方觉多出几分俏丽,另有种深藏不露的灵敏,一点点提醒人,告诉人家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子。
在沈秋萍的帮助下,黄文正试了新衣,端雅大方,非常合身,举手抬臂舒适自然,可以和芳华绣庄做的衣裳相比美了。
见她拔不下手指上的顶针,显然戴的时间太久,便忍不住劝道:
“做完这几件就不要再做了,好好歇着吧,天气冷,为几件衣裳病倒却不值得。大奶奶没告诉你吗,咱们家的衣裳,若是需要精巧的,可以交给芳华绣庄去做!”
沈秋萍终于拔下顶针,如释重负地一笑:“正值逢年过节,芳华绣庄忙不来,又要紧赶着大客户的生意,大奶奶这才让我做,大奶奶也特意交待过我:要注意歇息。爷和大奶奶请放心,我懂得的!”
丫头仆妇们准备热水服侍两人洗过了,上床歇息,看沈秋萍散着一头蓬松柔软的长发,细心给他掖好被角,然后又下床熄灯,再回来时悄然躺进另一个被窝里,黄文正心里一软,他以前来的时候和她商量的,一个被窝睡着他睡不好,分开吧,她顺从地照办了。
伸出手去,把沈秋萍温软的身体拉进他被窝里,搂着她亲热,没有像之前那样心辕意马、漫不经心,第一次认认真真待她,沈秋萍岂是不识趣的?也极尽温柔体贴,全力逢迎,二人配合默契,共同达到前所未有的欢乐顶峰。
恩爱缠绵过后,起来进净室清洗过,重新躺下,一时睡不着,便相拥着说了不少话,发现沈秋萍不但女红做得好,竟然通晓林木花草栽种之法,说是自小跟在祖父身边学的。
黄文正不由暗自惭愧,难怪她三两下把个废园子弄得如此漂亮出色,让她住进这里边来,却是无意中为锦园找对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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