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很大的宅子,占地怕得一亩有余,高耸的院墙早就斑驳不堪,却依旧黑压压的矗立在小路尽头,就像个阴沉的守卫,牢牢把守着村子西口的通道。在这附近,别说其他人家了,就连个能喘气的活物都没有,更衬得这间老宅阴森的有些可怖。
看到这幕情景,魏阳不由停下了脚步,这座大宅着股让人怀念的熟悉味道,却也跟他记忆中的印象相差甚远,就算是久经历练,也不禁让他有些晃神。
张修齐也停了下来,疑惑的扭头看了魏阳一眼:“阳阳?”
被这声呼唤惊醒,魏阳深深吸了口气,从嘴角挤出抹笑容:“这就是我家祖宅了,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并肩走到了大门前,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间宅子不知荒废了多久,那扇大木门早就破败的不成样子,蛛网密密麻麻挂在屋檐下,连门环上扣着的黄铜锁头都已经生锈。
在心底微微一叹,魏阳从包里摸出了一把大大的黄铜钥匙,插在锁头里左右扭了两下,咔嗒一声,锁簧弹开,他伸手摘掉了锁头,用手轻轻一推门扉,失去了束缚,大门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声响,向内滑去。
大门之内,迎面就是一个宽敞的院落,院里两边都是木质厢房。跟那些山西大院或者北京四合院不同,这宅子的建筑面积虽然不小,但是规制却朴素的很,连影壁、屏门都没设置,反而更像是乡村小院的放大版,只是分了里外两进,一道长长的抄手游廊连接起了两边,朴素之中又带出了几分典雅。
抬手挥掉了头上垂下来的蜘蛛丝,魏阳笑着冲张修齐解释道:“这栋祖宅是我家长辈搬到魏家村时建的,三代单传,很有些年头了。之前爷爷奶奶一直都在这边住,不过我大伯实在是对算卦占卜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这间老宅,结婚后就搬去村东头住了,后来奶奶生病,房子就空下来了。”
魏阳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声音里却有股怅然味道:“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边,距离两村合办的学校不算太远,可是从没有朋友肯来家里玩,当年还让我沮丧了很久呢,明明是这么大这么好玩的宅子,不过现在想来,那些小朋友不敢来才是真的吧,这院子,对大人来说恐怕都太阴森了。”
这也是魏阳回来之后最强烈的感受之一,当年的好玩,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堆暗沉沉的木头,屋檐门廊都是老式结构,房梁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鸱吻和垂兽,连那些雕花游廊都已经发乌,垂下来的廊檐早就没有了诗情画意,反而有些像枯枝蔓藤。
不过这宅子的古旧还是其一,更让人畏惧的则是奶奶那个神婆名号吧?他一直以为神婆是像金点先生一样的神棍骗子,而村民不过是被蒙骗的愚人,但是现在想来,那位大妈说的“后来不灵了”,恐怕才是事情的症结所在。可是爷爷为什么从不对他提起呢?
魏阳在一旁沉思,张修齐也仔细打量着这座大宅,看了看大门正堂,目光又在屋脊和游廊转了一圈,才说道:“结构很好,望气吉宅。”
也只有这么个小天师会以风水而非外观论房子吧,魏阳这次是真笑了:“别说,建这栋房子,以及定下祖坟的都是□□爷爷那代,魏家一脉的金点功夫也是从他老人家那儿传来的,现在看来,我家祖上恐怕还有些真本事呢。走,齐哥,我带你看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虚掩上房门,两人朝院内走去,中庭正面那间大屋就是迎客的大堂、左右两厢分别是厨房、库房等生活区,大堂侧面有一条游廊,直通后面内宅。所有房间都空荡荡的,除了极少数的旧家具外,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也不知是卖掉了还是放在了大伯新家里。地上积着一层厚重的尘土,从上面走过,就会留下两排整齐的脚印。
边走魏阳还边向张修齐介绍着这些房间曾经的用途:“左厢的库房以前都是空荡荡的,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跟爷爷一起在那边捉迷藏,还有书斋和次卧,都是我的地盘,爷爷就会抱着个本子坐在摇椅上写写画画,偶尔还教我练字……”
吱呀一声,另一扇大门被推开了,一阵阴冷的霉味扑鼻而来,魏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里面,只见一台长长的香案摆在墙壁旁边,雕花的木梁高挑,上面还垂着半截丝绦。
沉默了片刻,魏阳开口道:“这里是我家的祠室,专门用来祭祖的,以前放着好些牌位和骨匣,后来爷爷去世后,祖宅没人打理,牌位就供奉在了县里的庙里,这边就空了下来。我记得小时候,祠室只有逢年过节才对家里人敞开,平时都大门紧闭,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大宅里我最害怕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是啊,自己当年那么害怕祠室,为何会梦到身处祠室之中呢?从这间屋子出来,他又去了哪里?
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门槛,他突然发现高耸的门槛之外,有个小小的螭龙纹印在墙壁角落,细瘦的花纹简直微不可查,缠绕在墙壁边缘,在那个花纹前方,则是狻猊像,小小一只,但是头尾俱全,身上还刻出了毛茸茸的狮鬃,威严之余又有些憨态可掬,接下来还有猰貐、獬豸、行什、青兕、当扈之类的异兽,有点像是安置在垂脊上的仙人走兽,然而却比那些垂兽多出了几倍,还偶尔会出现一些凶名在外的恶兽。
要知道旧社会房檐上的垂脊都是有定势的,龙生九子、仙人领路之类的垂兽只能用在庙宇殿堂,平常住家就算想用也没工匠敢雕,更不会有人把他们刻在走廊角落之中,然而那些图案虽然浅淡,却栩栩如生,根本就不像是偶然为之。
当看到最后一只走兽时,魏阳猛然一抬头,一个狭窄的庭院撞入眼帘,那是内宅的内庭,比外庭狭小很多,但是依旧铺着一层厚厚的地砖,原本的水磨青砖已经被污垢掩去了本色,变得肮脏不堪,当年它不该是这个颜色……
“阳阳!”
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腕子,魏阳打了个寒颤,突然就醒过了神,不知何时,他已经不由自主迈出了脚步,想要往内宅走去,那个方向正对着的就是奶奶的绣房,爷爷曾经告诉他,不能随便闯进绣房打搅奶奶,绣花可是样精细活……
那房间,真的是绣房吗?
心脏砰砰跳的厉害,魏阳忍不住反手握住了张修齐的手臂:“齐哥,这房子真的是座吉宅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要在游廊里刻那么多镇兽凶兽,又为什么摆出这种没有影壁的玉带格局,它要引的究竟是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引气、引煞,还是引一只名为胡姑的家仙……
张修齐并未回答,这种问题若是不经推演,不问脉络也是答不出来的,毕竟他的本职是天师,不是三僚村的阴阳先生。只是脱口而出,魏阳立刻就缓过了神,自嘲一笑:“管他呢,人都去了这么久,现在看看应该也没事了吧?”
说着,他迈开脚步,拉着张修齐向内宅走去:“我家内宅比外院小一些,奶奶就整天呆在内宅里,有时候是在主屋睡觉,有时候则在绣房做活,不过她做的东西从来都不让我穿戴,也没见爷爷拿出来过,我只记得她是个干瘦的老太太,表情严肃,对着我时尤其如此……”
话语絮絮叨叨,在空旷的小院内回荡,带出一股森冷寒意,魏阳不想承认自己心跳有些过速,但是他抓着张修齐的手的确越来越紧,就像握着能够救命的浮木一样,来到那间镂空雕花的雅致木门前,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了房门。
那间屋子跟其他屋子一样,遍布着细细密密的灰尘,蛛网从天花板上垂落,拉出半幅残破的网子,在屋里正前方,是一张木桌,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是木头已经老朽,堪堪欲坠,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个经年累月摆放东西造成的灰印子,那里原先应该摆着一张贵妃榻,上面还铺着厚厚的红绸垫子……
魏阳心中咯噔一下,他从没进过奶奶的绣房,最早是因为害怕,之后则是因为叛逆心理,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张贵妃榻?
那条干瘦的背影又出现在了脑海中,魏阳闭了闭眼,开口问道:“齐哥,你觉得这里有问题吗?有没有家仙之类的邪祟……”
张修齐看了魏阳一眼,肯定的摇了摇头:“没有。很干净。”
“什么?”魏阳不由一怔,小天师绝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他说没有,就一定是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可是自己那份梦境又是从何而来,他今天已经对上了那么多的细节,怎么会在这上面落空呢?
像是安抚魏阳似得,张修齐补充道:“仙畜随人,宅子空着,不会有家仙。”
这话简直就跟过山车一样,魏阳心头一沉:“那就是说,就算宅子里以前有过家仙,现在也看不出了?家仙不守空宅,只跟人走?”
看着小天师点头,魏阳唇角露出了些苦笑,看来这个线索想要找是不可能了,除非他能把奶奶的魂儿给唤回来问个清楚。至于爷爷留下的纸条里,那个“胡姑”恐怕也无处寻觅,如果能找到剩下半张纸,说不好还有点希望……
轻轻叹了口气,魏阳也不再说什么,继续带着小天师在屋里转悠了起来,一半是带他看看老家,另一半也有寻找遗迹的意思,就算搬家,东西也不可能彻底搬完,总要剩下些残渣才是。
在老宅里东翻西找了大半天,最终他们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反而弄了满头满脸的灰土。拍了拍头上的蜘蛛网,魏阳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不行了,这样找起来太费劲,还是要问问大伯,看他把祖宅的东西都弄到哪儿去了?还有关于我父母和那个“胡姑”的事情,不论问出什么,都比这么没头苍蝇的找来找去要好。齐哥,你看呢?”
这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问自答,看着对方率直望来的目光,魏阳不由轻笑一声:“我知道的,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拿定了主意,魏阳不再耽搁时间,带着小天师一起往门口走去。一阵风吹过绣房虚掩的房门,发出咯咯轻响,像是风声,也像是某种动物的笑声,张修齐猛地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
“怎么了?”魏阳也不由停了下来,神情略显紧张的往院内看去。
然而过了半晌,小天师又收回了视线,转过头来:“看错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也不知究竟是看错了什么,魏阳并不在意:“老宅嘛,总会有些东西才是。”
这次两人都没再停下,径直走出了大门,然而在他们背后空旷的地板上,突兀显出几个爪印一样的小小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
这么一天下来,回大伯家时也快傍晚了,大伯今天似乎就没出门,此刻正搬着个小板凳守在门口抽烟,看到魏阳回来立刻就站了起来:“小阳,你、你回来了,今天是去哪儿了啊?”
“山里转了一圈,替爷爷扫墓,又跑到祖宅看了看。”魏阳并未隐瞒,笑着说道。
大伯的老脸顿时一垮,犹豫了半天才接上一句:“那,那你看到舅爷他们了吗?”
魏阳一哂:“没,奶奶应该还没葬到祖坟吧,路上也没碰到他们。”
大伯顿时像是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啊,不,我是说没事就好。你俩还没吃饭吧?赶紧进屋吃饭!”
老头坐在门口一天,怕都是担心这个,魏阳心里又是无奈又是苦涩,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对方走进了院子,谁知刚进门就吓了他一跳,只见乌龟老爷大刺刺的趴在院里,头无聊的怂在地上,也不只是怎么溜出房间的,在它背上还蹲着只趾高气昂的小母鸡,也不知把龟壳当成了什么。
看到魏阳回来,老爷立刻来了精神,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不动还好,这一动它背上趴着的小母鸡顿时不乐意的咕咕扑棱起了翅膀,乌龟老爷像是这时才感觉到背上有只不速之客,脖子慢吞吞的扭了过去,啊呜!
“等等,老爷!”见势不对,魏阳赶紧跑了过去,把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母鸡解救了出来,苦笑着拍了拍乌龟的脑壳,“你到底是怎么溜出来的,换的盆子还不够舒服吗?”
为了让老爷不闹腾,他专门让大伯母弄了个洗衣服的木盆放在屋里呢,别说踏翻,就是站在盆上沿玩应该都没问题,还搬了块砖头当小山可以登高望远,不过现在看来,纯粹的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大伯这时也走了进来:“这龟也不知是怎么跑下楼的,还怕被人捉去了,一天都没敢开门。”
“麻烦大伯你们了,我先把它摆回去,马上就下来吃饭。”魏阳苦笑一声,抄起老爷就朝楼上走去。
也不知怎么了,今天乌龟似乎很不开心的样子,不断挠着魏阳的衣摆,差点没把衣服挠出个洞来,好不容易走了一半台阶,魏阳实在是有些抱不住这家伙了,直接把它往地上一扔:“您老是怎么回事儿?回家兴奋过头了吗?”
乌龟老爷理都不理他,屁股一扭,吭哧吭哧爬到了楼梯边,然后把脑袋和四肢往壳子里一缩,顺着楼梯台阶哐哐哐就滑了下去。它的腹甲够大,对付这几个水泥台阶根本不成问题,简直就跟坐了滑板车一样嗖的一下就冲到了楼底,因为冲劲太大,还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神棍简直看的目瞪口呆,正要冲下楼解救,谁知乌龟已经探出了脖子,四只脚不知怎么一用力,吭哧一下又翻了过来,也不等魏阳跟上,飞也似的朝院里冲去。
魏阳:“……”
养了老爷这么多年,他怎么不知道这货还有这么个特殊的下楼技巧呢!干笑一声,他也不垂死挣扎了,直接上楼洗了把脸,把背包放好,才走下楼去。这时张修齐也已经洗完了手,正被大伯让在饭桌前,虽然他的饿得咕咕叫,但是看得却不是桌上的饭菜,而是在寻找自己的踪影。
看到了人,那道目光才放松了下来,张修齐拿起筷子,把视线挪回桌上,认认真真的吃起了饭。人还没坐齐就动筷子,显然是不合礼数的,但是魏阳又怎么会在乎这个,笑着坐在了张修齐旁边,也端起了碗筷。
“对了,大伯,今天我到祖坟去,才想起我父母的骨灰还在市里墓园供着呢,总放在那边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回头我把他们的骨灰也请回来,埋在咱家祖坟里?”
貌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大伯刚刚平静下来的脸顿时又紧张了起来,两眼慌乱的看向一旁,嘴唇颤了半天才说道:“当年你爷爷说了,横死没法入祖坟的,墓园里人气旺,供着对他们也好……”
魏阳眉头一皱:“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个?大伯,我爹可是你唯一的亲弟弟,连尸骨都回不来,是不是太可怜了些。”
他的话里有话,不让回来的又何止是他的父母,就连他自己也被下了禁令,他们可是血亲中的血亲,有什么能离间这样的亲缘关系呢?
大伯的脸色更难看了些,简直纠结到了某种程度,然而过了半天,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那是你爷爷奶奶的意思,我,我也没法子……”
“村里人就不会戳咱家脊梁骨吗?这种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啊。”魏阳似乎没有放弃,又在天平上加码。
可是这话一出,大伯的神色反而更坚定了许多:“这事不用再提了,早就决定的事情!”
魏阳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看来不能回村才是关键,否则就算迁不回祖坟,也完全可以放在村墓里啊,但是明显有什么原因,让他父母的骨灰连村墓都进不去了,而且还是那种如果硬塞进去,反而会被戳脊梁骨的事情。
微一沉吟,魏阳转了个话题:“算了,我明天要去隔壁王村转一圈,带齐哥一起采风,不知大伯你熟悉邻村的情况吗?”
大伯听到这话脸色并未好转,反而飞快说道:“王村有什么好玩的?最近几年邪的很,还不如去县里逛逛,你们还要在这边停几天?”
这话已经带出份急迫了,魏阳深深地看了大伯一眼,扯了扯嘴角:“不会停太久的,大伯你放心好了。”
县里有什么,魏阳清楚得很,然而王村有什么,他大伯怕也心知肚明。当年自己父母曾经在王村待过一段时间,虽然不知所谓的车祸发生在哪里,但是从小到大,爷爷从没让自己去过邻村,明明只有那么几步路的距离。
曾经在王村发生了什么?魏阳没有开口,只是冲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筷子的小天师笑了笑,慢吞吞的吃起饭来。
院里,乌龟老爷再次趴到了那块空地上,脑袋无聊的垂了下来,像是假寐一般。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