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韬出了武侯墓便直奔自家茶园,孟家在定军山有百多亩茶园,是家产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作为“一家之主”,不前去看看怎么能行?
可当看到偌大的茶园里空无一人,而且杂草丛生时,孟韬满腔的热情荡然无存,心头还浮起了好几个问号。
春分刚过,天气转暖,下个节气就是清明,这时候不该是采茶的最佳时机吗?
明前茶放在后世,是极受推崇的精品,价格不菲,在大宋难道一文不名?要不怎么没人采茶呢?不只是自家茶园,附近的茶山上似乎也没几个人……
很反常的情况啊,孟韬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
“韬哥儿!”一个中年男人从山道上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很及时地出现在孟韬面前。
“瘸子叔?这茶园怎地……”孟韬认得此人,是村东头渔民张老五的哥哥,因为瘸腿,人称张瘸子。
“韬哥儿,对不住,今年这茶叶……茶园暂时荒废,老汉得空便私下下山,去我兄弟那帮帮忙,挣点零钱。”
孟韬不解道:“茶园怎就荒废了?”
“呃,韬哥儿,这个……”张瘸子有些诧异,看神情大概是在想,孟家小郎君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生意上的事竟一点不知。
张瘸子无奈道:“韬哥儿,大宋朝廷行茶政之法,茶叶虽是茶农种植采摘,但要由官府收购,然后转卖给商人销售,除了大宋境内,主要是销去西北卖给党项羌人。
前几年还好,自打西北起了战事后,官府便不许再和党项人做买卖,这茶叶的销路便不好了,尤其是诚大爷死后……以往一斤茶随便卖几十,甚至上百文钱,但现而今在兴元府的茶市上,听说十文一斤都无人问津,茶农们哪里还有心思采茶……”
张瘸子一番话有些囫囵,但孟韬还是慢慢理清了头绪。主要是两层意思:其一,大宋的茶叶和盐铁酒矾等物一样,都是官营的。
茶农只能卖茶给官府,商人只能从官府手中购茶来销售,做二道贩子。显而易见,其中很大一部分利润被大宋朝廷拿走了。
其二,兴元府产出的茶叶多是运送到北方,和党项人互市贸易,属于“出口导向型产业”。
但自打几年前,李元昊建国称帝,和宋朝开战,边市榷场关停。以至于兴元府,乃至蜀中的茶叶出现滞销情况,茶叶价格暴跌。没了利润,茶农也就无心经营,继而导致大片茶园荒废。
“可惜啊,这大一片茶园,以前的收成应该不比江边那些良田少,如今荒废,生生断了一条财路啊!”
孟韬当真有些肉疼,老爹孟诚当初之所以发迹,主要靠的就是这片茶园。倘若茶叶销路依旧,当真可谓财源滚滚,便可放心地当个小财主,不至担心坐吃山空。
“是可惜了,老汉腿脚不便,蒙诚大爷怜悯,靠着打理茶园过活,如今一事不做,也就没了进项(收入)……不过靠着府上的关照,再帮我兄弟做点零碎活计,倒也不至饿了肚子。
不过其他茶农日子可就未必好过了,有一二亩薄田还好,否则生计都没有着落。听说定军山不少茶农都离了家,靠在附近各地做短工为生,有的甚至靠乞讨度日;
有的人家实在揭不开锅,甚至把女儿卖去勾栏(青楼)里……我那狠心的妹夫为了给几个儿子换点粮食,就把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卖了……”提及此事,张瘸子伤感不已,忍不住当场落泪。
呃,为什么会有这么操蛋的事情?不可否认,这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家里缺粮断顿时,但凡有一口吃的,基本都先紧着儿子,饿死女孩的事情常有发生。
至于卖女养儿,并不算什么稀奇事,那些女孩若被卖作婢女倒也罢了,童养媳兴许也还算好,卖去勾栏的天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以前只是从书本网络上看到类似说法,而今却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眼前。秦巴山间,汉水谷地已算是富足的鱼米之乡了,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其他自然条件恶劣些的地方,还不知道何其艰难!
在这个年代,对许多人而言,吃饭真的很难,生活当真不易!
“瘸子叔莫要着急,此事我会想办法!”孟韬不愿意放着一只金鸡不下蛋,茶农的贫苦以及那些可怜女孩的遭遇,也让他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也许该做点什么,“彷徨无志”的孟韬仿佛找到了头绪,找到了真正融入大宋的契机。
“多谢韬哥儿!”张瘸子轻声道谢,但并未太当真。毕竟孟韬一向柔弱,印象里一直就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书呆子,哪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该有的客套不能少,张瘸子客气道:“韬哥儿一路登山,渴了吧?若不嫌弃,去老汉的草庐喝杯茶吧!有半月前采下的今岁新茶,还有老汉今晨新打的泉水。”
“好啊,定军山的茗眉茶清香怡人,明前茶应该更胜一筹。”孟韬确实有些口渴了,而且在青山绿水间的茶园里品茶,应该别有一番滋味吧!
张瘸子头前引路,领着孟韬来到茶园旁的一座草庐前。红泥小火炉放在小石桌上,煮上一壶山泉水,旁边备着一套质地不错的茶具,像是耀州窑产的青瓷。
奇怪的是烹茶的原材料似乎太过丰富,除了茶叶之外,还有葱、姜、枣,盐,以及些许叫不上名的香料。
恍惚间,孟韬想起了古人的饮茶之风,仿佛就是要加这些佐料的。孟韬不由眉头大皱,这完全就是黑暗料理,绝对难以下咽。
“瘸子叔,你只管烧水就是了,这茶我自己来沏!”孟韬急忙拦着张瘸子,亲自动手洗茶、沏茶。
“呃,韬哥儿……是!”张瘸子脸上略有尴尬,初时还以为是孟韬嫌弃自己粗手笨脚,或者不干净。不过看到孟韬那简便的泡茶之法后,神情便放松了许多。
“诚大爷在时,也喜欢坐在山上自己动手烹茶,这些器皿便是当时留下的,只是手法与韬哥儿不大一样。”张瘸子也算是孟家的老人,想起昔日孟诚在时的情景,多少有些感触。
孟韬叹道:“手法不同,口味喜好有所差异罢了,父亲钟爱浑厚,我喜清恬,品茶因人而异,一样的茶能品出不同的滋味来。”
张瘸子讪讪一笑,心悦臣服道:“是是,老汉我饮茶图的就是解渴,诚大爷和韬哥儿都是读书人,自能品出其中真味。”
“嗯!”孟韬应了一声,几乎有些脸红,说到底是习惯问题,和风雅毫无关联。
“韬哥儿慢慢品,老汉再去煮水。”
张瘸子走开了,孟韬没有在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杯中里浮动的茶叶,心中盘算着如何能让满山的茶叶变成铜钱,尽量给茶农们谋一条活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韬回过神来,瞧见杯中的茶叶彻底舒展开,想必滋味已经透入水中。
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品到清香,尝到了苦涩,还生出了恻隐之心,兴许还品出了发财大计。
孟韬正怡然自得时,听到身后有人道:“小郎君,老夫登山行路,有些口渴了,可否讨杯茶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