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伉连忙朝刘盈做了个“表兄救我”的嘴型, 刘盈见状, 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道:“阿母,伉儿体弱, 就算他做了什么事惹阿母不高兴, 你责骂他几句就行了,别让他跪着了。跪坏了膝盖就不好了。”
吕雉这才反应过来樊伉还一直跪着, 此时见他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再想到他今日胆大包天的行为,总算深刻理解了人们口中所说的“人不可貌相”那句话的意思。
罢了。
事已至此,责罚他也无用, 还是想想看怎么挽回补救吧。
“起来吧。”吕雉
“谢姨母。”樊伉这才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啊,真要像你看起来这么乖巧就好了。”吕雉叹了口气, 招呼二人落坐, 道,“伉儿把今日在大夏殿里发生的事详细说与我听。”
刘盈挨着樊伉坐下,一脸好奇地看着樊伉。
朝会完毕之后, 他看见侍奉吕雉的将行前来说吕雉召见樊伉,吕雉和樊伉素来关系亲厚,吕雉也很喜欢樊伉, 料想无事便放心地去校场练武。
哪知练武练到一半,突然他宫中的常侍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说不知为何兴平侯触怒了陛下,陛下为此恼怒异常, 要杀兴平侯,吓得他武也不练了,急急忙忙朝大夏殿赶去。结果到了大夏殿扑了个空,听到吕雉把樊伉带走后才放下心来。
他实在很好奇樊伉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他父皇如此大怒。
樊伉便把方才在大夏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
刘盈听后双眼圆睁,惊讶得嘴都合不上,良久才认真地道:“伉儿你当真是这么说的?胆子可真大。”
这样堪称大逆不道的话连他都不敢当着他父皇的面说。
樊伉想了想,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身为陛下的臣子,理当对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啊,这谁听了能受得了。”刘盈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无言地安慰他。
“忠言逆耳,有些话总得有人说吧。”事到如今,樊伉也只能朝着直言不讳的忠诚谏臣的人设一条道走下去了。
刘盈听了,沉默了好久,小脑瓜子里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抬起头时已经换成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伉儿你说的对!这个世上真话实话总不如假话那么好听。”
樊伉:“……”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
吕雉瞥了两人一眼,她的关注点明显跟刘盈不一样,想得更深远些。
“伉儿当真认为异姓王不能杀?”在这个问题上吕雉本人其实是更偏向刘邦的。
无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现在陛下年事渐长,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而几位异姓王之中除了梁王之外,其他皆正值壮年,尤其是淮阴侯,将将不过而立之年,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殡天,以梁王淮阴侯在军中的地位,纵是阿兄也无法压制得住他们。
所以她对于刘邦对异姓王动的那些手脚,一向都是十分支持的。
但今天听樊伉一席话,又觉得颇有几分道理,所以有些犹豫不绝。
樊伉听到吕雉这么问,便知道吕稚在这上面和刘邦是真的夫妻同心。事实上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
淮阴侯韩信可就是被她与萧何密谋骗至长乐宫钟室处死的。
但淮阴侯韩信真的起过反心吗?
似乎好像并没有哎。
若是韩信当真想反,樊伉觉得以那位牛人的才干,刘邦万万不会是他的对手。
不然韩信自从被贬为淮阴侯之后,也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里生闷气。
樊伉相信如果淮阴侯想造反,哪怕现在他封地被夺,贬为淮阴侯,困于长安,只要他想,未必不能成功。
不然又何必留在长安受刘邦的窝囊气。
纵然如此也不得安宁。
从刘邦和吕雉的态度中樊伉发现这两口子已经现在就已经对韩信动了杀心。
“姨母,我以为现在异姓王不当杀,至少此时不能杀。”樊伉分析道,“我以为现在诸位异姓王虽然拥兵自重,但其实并未生出反心,若是加以安抚引导,这些诸侯王国未必不能成为抵御匈奴的中坚力量。相反的若是以武力相『逼』,反而会让这些匈奴王投向匈奴,韩王信便是最好的例子。中原大地自前秦暴『乱』起,就一直饱受战争之苦,人口锐减,田地荒芜,民无盖藏,百姓贫苦。此等情况之下,我大汉的军队第一要务是防范匈奴。匈奴不灭,我大汉将士反而自相残杀,岂不是给了匈奴可趁之机?”
吕雉听后并未反驳,反而细细思索起来。
樊伉看了她一眼,觉得吕雉比刘邦好像更为冷静一点,没有那么情绪化。
这有点奇怪。
正常来讲不是女人更加情绪化一点么?为什么这两口子却是反着来的?
樊伉知道如果现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改变刘邦的主意,估计就只有吕雉了,于是决定再加一把火。
“伉儿以为,我大汉的真正隐患在于裂土封王的制度本身,而并不在于异姓王侯。陛下平定诸王之后,立刻以刘姓宗亲代替,封国地方割据的局面并未打破,他日封国势大,一样会有今日之忧患。”
吕雉听到这里,抬起眼睛看着刘盈,问:“阿盈,你以为如何?”
刘盈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才道:“阿母,我以为伉儿说的很有道理。在对待诸侯王的问题上,伉儿所提之法反而更妥贴,就是——”
他瞄了瞄樊伉,有些欲言又止。
“就是有点阴损对吧?”樊伉一点儿也不介意,笑着道,“只要能够用和平的手段瓦解这些国中王国,少死几个人,就算阴损一点儿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真要靠武力平定天下,血流成河才好么?
刘盈心思被樊伉戳破,颇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伉儿是为父皇出谋画策,怎么能说他阴损呢?
如今隐隐已有一点弟控影子的刘盈没有想太多,继续向吕雉说明自己的见解:“而且如今匈奴才是我大汉的共同敌人,外虏不平,我们汉人反而自相残杀,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樊伉心想,觉悟挺高的嘛!还知道先攘外再安内的道理。
他是个非常喜欢鼓励教育的人,既然做对了就一定要奖赏才对。
刘盈是太子,以他的身份不好奖赏什么,但言语夸赞几句还是可以的。
“表兄说得好,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樊伉给他鼓掌。
虽然同室用在这里有点奇怪,但不管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吕雉这回倒是没有嘲笑他们俩,只是『露』出一脸深思的表情。
无论是身为母亲,还是身为大汉皇后的她,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她的儿子太子刘盈将来能够顺利登上皇位,并且确保太子的皇位能够坐得足够稳,为此她也倾向于平定诸王侯。
只不过她想得没有那么透彻。
所以在当初刘邦夺楚王韩信封地,将富庶的齐楚之地改封给他的长子刘肥时,她虽然感到有些不妥,但也只是将之归结为女人的嫉妒心。
及至后来韩王信反汉,刘邦又将他的封国废除,先是改封其兄长刘仲,后因刘仲实不堪用,又改封刘如意时,这种不妥之感便愈加强烈,她仍是以为自己与戚姬不和的缘故,所以不想让她的儿子小小年纪便裂土封王。
如今被樊伉点破,吕雉顿觉豁然开朗。所有的不妥与疑虑在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她如此苦心帮助支持刘邦,最后除了给他人做嫁衣外毫无益处,甚至刘室宗亲对于太子的危胁比异姓王更大。
就像伉儿所说,同为陛下子嗣,这皇位你坐得为何我就坐不得?
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吕雉的脸上『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今日不管是伉儿在大夏殿说的话还是刚才在椒房殿中所述之言,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
樊伉也知道今天他的话要是传出去,那些王侯还不会有什么,倒是宫中那些美人要恨死自己了,尤其是有儿子的。
于是很老实地点头:“姨母放心,我省得。”
刘盈也道:“儿子知道。”
这两年在吕雉的刻意授意之下,刘盈也渐渐开始接触政事。他本来就属于情商智商皆在线的人,只不过『性』格软萌了之些,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之处,又怎么会往外传。
吕雉见状这才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伉儿你也早些出宫去,省得你阿母在家中担心。”
樊伉也有些担心吕媭那暴脾气,连忙向吕雉告辞出宫。
好表兄刘盈照例亲自送他出宫。
望着他们两人离开的背影,吕雉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眼之间全无方才的凌厉。
“来人。”
殿外侍侯的訾雅立刻进来。
“皇后有何吩咐?”
吕雉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将兴平侯前日送来的那只玻璃酒钟取来,给陛下送去吧。”
“是。”
訾雅应了声喏,将玻璃酒钟找出来,用帛布包好放入锦盒,正要送往大夏殿,吕雉又道:“等等,还是我亲自给陛下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