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射场在城郊边的山上,远远望去,大片的绿意盖满山头,同远处的天空离的很近,白云好似插在树尖上的棉花糖,软绵绵的煞是好看,昭然盯着山顶的那株古树,思绪飘得很远。
夙烟是玄舒帝君四弟子,上头有三位师兄,虽说在三位师兄手上吃了不少苦头,关系确实极亲的,但这极亲的兄妹情谊,仍旧不妨碍夙烟在师兄的手上被一坑再坑。
怀揣师尊的亲笔书信,在那被她拔光了毛的老仙鹤的引导下,夙烟寻到了长生殿。
长生殿绕山而建,一座山便是一座殿。山顶是正殿,四周绿树环绕,林间溪流破泉而出,带出些乳白色的雾气,其间穿梭着些漂亮的飞虫。山路直从山顶的正殿通到山脚,路过山腰时,便能见着一片桃林不知其边际,桃花盛开,树下的地上落满软软的一层花瓣,花白似雪却比雪娇艳。
凤梧山的气候不适宜桃树生长,更遑论雪山,那时夙烟初入雪山修行,未曾见过这般灿烂明艳的景,自是满心欢喜,便欲降下云头,却被结界拦住了去路。夙烟本欲用红莲业火将结界烧得一干二净,又担心惹得玉歌不悦,竟是一时犯了难。
除去山顶的正殿,山上错落地有些偏殿,皆是毫无规则,想在哪里便在哪里,却也不显突兀。
夙烟绕山飞了一圈,欲找寻是否有入口,却是一无所获,复回到了山腰处。
有女从林间出,娇颜美丽,一身白裙似是被桃花染红,清新怡人,右手上拎的是竹篮,篮中无非是些桃花瓣。
真真应了那句:人面桃花别样红。
那女子见到了夙烟,遂上前来,声音温婉,“敢问仙子何事?”
夙烟心中升起一股异样,却也如实答道,“我是玄舒帝君的弟子,奉师尊之命前来寻玉歌帝君有要事。”
先前看那女子的形容,应当不会是殿中的婢女,然三师兄曾告知于她,玉歌与情之一字绝缘,不曾同其他仙子有过瓜葛,那眼前的女子又是何人。夙烟在心中将三师兄骂了八百遍。
“烦请仙子稍候,我去禀报帝君。”
趁那女子回禀的空儿,夙烟杀回了雪山,将三师兄从闭关之所中拎了出来。
“长生殿中的女子是谁?”
夙烟手中燃起一团红彤彤的火球,灼得空气温暖却不过热,似是拿在手中把玩,面前的三师兄却是一怔,满脸堆笑。
“师妹莫要激动,窃听为兄慢慢道来。”他二人相处已有些时日,三师兄早已将夙烟的性子摸清,若是夙烟祭出了红莲业火,必是不会轻易罢手,不由的在心中埋怨火神重黎,同凤族帝姬结合生了个小帝姬也无甚大事,偏生这位小帝姬又是蛮横的性子,手握红莲业火,他竟是一时想不到脱身的法子。
“长生殿中那女子,应是那知语神女。”
知晓那女子的因由之后,夙烟又在雪山中窝了数日,谁也不见。
玉歌尚年幼时,父神便羽化了,他一人从上古时期存活下来,实属不易,其中少不了天瑜神女的照拂。
上古时期的天瑜神女,乃是极善良的,待人温厚,救人无数,即便是羽化之后,世人感念其恩德,建了庙宇常年供奉。
而知语神女,便是天瑜神女之女。据闻玉歌是看在以往天瑜神女对自己的照拂才让知语留在长生殿,然当年玉歌对天瑜神女是否动过情,又是否同知语日久生情,甚至从天瑜神女移情到知语,皆一无可知。
天边的云已烧得火红,似是红墨水侵染了半边天,日头早已降下,黑暗从遥远的天际向中间蔓延,昭然想着当时的情形,只是觉得好笑,尚未得到,便已害怕得不到。
夙烟再次去长生殿时,已能识得路了,心之所系,自是无所顾忌,是玉歌来迎的她。
将书信呈上,夙烟满心欢喜的同玉歌道,“师尊道帝君佛法高深,遣我前来同帝君修习佛法。”
但凡同夙烟相识的人都知道,夙烟天资不凡,学什么都很快,唯独讨厌佛法,一看佛经便困,百读不解,因而最为讨厌佛法。
玉歌抬眼看了看夙烟,“我听闻你最是不喜佛法。”
夙烟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稍许便恢复了自然,笑的很是狗带,“只是不通佛法而已,正是因为不通佛法,才需向帝君学习。”
无论时隔多久,在长生殿的那段时日,都是夙烟最喜欢的。不是因为那段时光里自己心之所系的那个人,而是因为那段时日里,情意懵懂却奋不顾身追求所爱的自己。
自那日在皇家射场同容止打过照面后,昭然便再也不曾见过容止,从别院回到府中,昭然曾数次同皇帝商议过取消婚约的事宜,却都被皇帝以糖衣炮弹挡了回来,心中郁结,却也无法,只得暂不去理会。
在府中又闲了数日,昭然不得不忙碌起来,只因太后的六十寿辰将至,她母后又以昭然将为人妻,让昭然提前熟悉各种事宜为由,交由昭然全权负责,况且太后寿辰,昭然作为最受宠爱的公主,自是要准备贺礼,让昭然很是头疼。
贺礼自是不必担忧,当初下凡之时,夙烟孜身一人,唯独带了一把古琴,九霄环佩琴。
九霄环佩琴乃是上古神物。上古时期有一神女,其爱人死于战火,神女悼念亡夫,昼夜不息奏琴哀乐,竟是心恸身亡,其精血融入琴中,身死而琴声不绝,环绕九霄,九霄环佩琴因此得名。
九霄环佩琴落入夙烟之手,还是在长生殿的时候。
虽是同玉歌修习佛法,夙烟却并不大在意,左右修习佛法不是她的本意,玉歌也只是扔了一本经书与她,夙烟曾翻阅过一回,名为《妙法莲华经》,却仍是看来便犯困。
玉歌由上古到如今的年岁,早就不晓得活了多少年,近些年更是避世不出,闲暇时分,除了修行,无非就是钓钓鱼,看看书,弹弹琴。
于是夙烟除了修行,无非也就是钓钓鱼,看看书,弹弹琴。
长生殿的后山有一汪不大不小的山泉,水从地下涌出,带出清凉的泥土气息,泉水在林中深处,夜半幽静时尚能听到泉水咕咚声,很是可爱。夙烟跟了玉歌多日,才寻到玉歌寻常垂钓之所。
一大早,日头将将现出半圆,山上的空气很是清凉,叶子盛着的水滴晶莹剔透,水珠儿却不甘寂寞,圆滚滚的身子晃了几晃,沿着叶间的脉络滚动而下,正正落在夙烟耳际的凤羽花间。树下的夙烟,红裙如画,眉眼如黛,掩不住的灵动与秀美,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目光所向之处,是玉歌的门口。
玉歌推门而出,一眼映入眼底的便是树下的夙烟。
许是起的太早,夙烟倚在树下睡去了,眉眼颤动间,玉歌已来到夙烟身前,一眼,便是永远。
玉歌回到屋中取出一件外袍,转身出屋时,夙烟却是醒来了,见着玉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更加灵动了些,音质清脆好听,“帝君可是要去钓鱼?”
一路上山风轻拂,更是带来了山腰的桃花香,小路两旁的小花在悠悠山风中摇摆起来,鸟语清脆,树叶开始泛黄,便是沾上了一些黄色的染料晕开后的颜色。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泉边,夙烟只恨自己途中没有走慢些。
喜欢的人在身旁,即便沉默,也很欢喜。
“近些时日看书可有不懂之处?”
玉歌淡然的声音传入夙烟耳中,夙烟顿时灵台清明,努力思索仅看过一次的《妙法莲华经》中的内容,思绪暂定,夙烟才开口道,“尚有些疑问,请帝君指点。”
“讲来听听。”
“《法华经》卷一中有言:佛曾亲近百千亿无数诸佛,尽行诸佛无量道法,勇猛精进,名称普闻。若如书中所言,佛祖万法皆通?”
“佛祖心在红尘之中,身在红尘之外,非心不定,而在乎亲历人生疾苦,尝遍人生百态,有所感悟,自是万法皆通。”
“万法皆通,故而明悟世间诸道皆为大道,是为万物平等?”
闻得夙烟此言,玉歌眼中现出赞许的神情。
“既是终生平等,常人何需拜佛?世间万法,人人身处一道,若是明悟身处之道,无需向佛问道,故不需拜佛;若世人愚钝,问道而不能明悟,尚无所得,故不需问道;又或根本不想得道,只想身处红尘,又何需拜佛?佛祖心在红尘之中,身在红尘之外,便算不得亲历人生疾苦,感悟再多,若非身处其中,又怎会明白其中的冷暖与心酸?”
夙烟此言,是对佛祖之大不敬。玉歌却晓得,夙烟此言有几分道理。
默然良久,玉歌轻提竹竿,杆的那头没有线,也没有钩,只有一条蚯蚓缠绕在杆头不愿离去,浸在水中颇似享受。
“毕竟是重黎的独女,你没有给你父君丢脸。所谓佛法,不需他人来拜,它就在那里,你若是需要,便向其问道,你若不需要,便不去理会,它仍在那里,此乃众生平等。”
夙烟手中竹竿一头的蚯蚓早已趁她分身之际没了踪迹,夙烟有些恼火,翻手从身旁的土里抠出来一条蚯蚓定于竹竿那头才罢休,“多谢帝君提点。”
衣袂翻飞间,玉歌身侧摆着的是一古琴,琴身是木材光滑温润的颜色,琴弦却是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的乳白,没有风,琴弦却有极轻微肉眼不可辩的颤动。
“此琴如何?”
夙烟并不擅长琴之一道,她虽天资聪颖,却惫懒任性,也并未瞧出此琴有何不同,却仍是说道,“夙烟疏于琴道,只是觉得此琴有股灵气,清新自然却很执着。”
玉歌并未言语,只是盘膝将琴置于双腿之上,拂袖奏琴。
玉歌奏的是夙烟没有听过的曲子。那日阳光正好,玉歌穿的白衫,身周在阳光下现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山间的虫鸟未现出身形,乐声却传了出来,与琴合鸣。
琴声悠扬,夙烟却觉得心头难过。
苍翠欲滴的叶子瞬间枯黄,落于夙烟掌心。
“帝君,你的曲子弹得不好。”
手指起落间,琴声骤息,玉歌双手覆于琴弦之上,心却在水潭另一头的夙烟身上。
“何处不好?”
“帝君琴技高超,上下七十二路指法无比娴熟,曲子我未曾听过,曲中的高远壮阔之意我却听得出来,曲意温和却有天地之壮阔,世间少有。唯一不好之处,便在于帝君你未曾与此琴心意相通。”
玉歌看着夙烟,示意夙烟继续讲。
“我不晓得此琴有何典故,却能觉出此琴不凡,琴中隐有凄然销魂之意,应是同一女子有关。我能感觉到那女子深切情思的爱意,也能感觉到那女子天人相隔的痛苦与绝然。女子的心意,并非只会儿女情长,但倘若你不懂她的儿女情长,她又怎会因你的曲子生出高远壮阔之意?”
是的,夙烟很难过,她喜欢的人或许会喜欢她,却不会懂她的情长。
“何为女子的情长?”
夙烟将脸埋于双掌间,眉头皱的快要哭出来,却是很快的抬起头,挤出一个笑来,眉眼弯的像月亮。
“女子的情长,大概就是,她在烦你闹你的时候,她最爱你。”
便是在那日,她晓得那把琴的故事,她晓得那把琴的名字,也是在那日,玉歌将琴赠与她。
从那之后,天上地下,精通乐理的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同凤梧山的帝姬相比。因为她最懂琴的心意,琴才能奏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无论爱与被爱,懂或被懂,向来都是有来有往,才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