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去歇息吧,哀家累了!”江后站起身来,独自转入内殿,单薄的背影难掩满身的倦意。燕娘叹口气,挥挥手阻住即将入内服侍的宫人,将门窗掩好,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咚咚的更声游走于辗转的宫道,将黎明前的每一刻光阴细细称量。乍起的风擦着红墙呜呜而过,此起彼伏间汇成深秋里特色的幽鸣。檐角的飞禽走兽,永远以高昂之姿,守护着自己管辖的一方安宁。偌大的宫廷从铸成的哪一天起,就承受着一成不变的刻意冷清,到了夜里,尤其如此。
然而此刻,这股冷清却被御前总管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他三步作两步地奔向慈和宫,将万岁爷深夜出宫的消息禀报给江后,这下子前一刻发生在尧华宫的乱套,这一刻又传染给了慈和宫。
江后头疼地更衣,边往外走,便问杜庞事情的经过。杜庞把李攸烨如何失魂落魄回到尧华殿,又如何换了便衣取了马直闯西华门等事,一一上报,当说到权姑娘已经追出去的时候,江后脚步一顿,脸上罩上一层寒霜。杜庞见状立马噤声,跟着江后一路行至西华门。没拦住李攸烨的宫门守卫跪了一地,江后蹙着眉头,将责罚事宜先搁置一边,雷厉风行地派大内侍卫连夜出宫找寻,务必保证李攸烨的安全,另强调不得对外透露风声,只说是捉拿朝廷钦犯。
大内侍卫分头去了,燕娘这才携着狐裘等保暖衣物赶上来,急急忙忙给江后披了,又往她手里搁了个暖炉,还不放心,仍要回去把烧炭的大铜炉搬来,被江后制止才作罢。皇宫各门楼都加了侍卫,一有李攸烨消息,就会来报,江后心里挂念李攸烨的安危,执意在西华门坐镇,等消息。燕娘的脸被风刮得生疼,望着漆黑的夜,既焦急又心疼地抱怨:“这孩子真不叫人安生,夜里比不得白天,气温那么低,怎么还骑马出去溜呢,要是着了凉怎么办?!”
江后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气势让周围的侍卫额头冒起了冷汗。侍卫长几乎踮着脚尖向江后禀报一个一个不断落空的消息。杜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叫到江后跟前心惊胆颤上报李攸烨白天的所有行程。当说到权姑娘在皇家马场出现,并被李攸烨带上霜山时,江后的眼神几乎要把他凝成冰棍儿。
得知消息的上官凝,很快地出现在西华门,并不多话,只安静地等着,只眼底泄露了一丝担忧。江后知她身子骨弱,让她回宫里等消息,上官凝本想拒绝,但见江后眼里的执意,只好顺从地点头,又返回了。众人见这来去匆匆女子,虽纤弱,但周身自有一股华丽气质衬着,高贵典雅,暗想这便是未来的皇后了,看太皇太后顷刻化为怜惜的目光,果然是极受宠爱的,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凉呢。而实际上,江后把她支走也是出于另一种考虑,杜庞的话言犹在耳,她担心,李攸烨待会会和别人共乘一骑回来……
漏壶滴答滴答地响着,搅得人心更加烦乱。人还是没有找到,侍卫长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脖子上晃悠得厉害,偏偏这时候越是担心什么它越来什么。方才还是星斗满天的夜空,此时却布了一层乌云,似乎,要变天了。
骤雨不负众望的洒下。
几道强劲的风,将一面撑开的纸伞,刮飞出去,落在地上像个乱滚的王八,一直滚到在门楼里安坐的江后面前。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罪魁祸首,在江后狐裘上溅了一串泥渍后,便安稳地数角朝天躺下,皆感受到来自那女人身上强劲的气压。丢伞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头也不敢抬地跪在雨中,身上哆嗦的不成样子。众人不禁为他的一时失手嗟叹起来,这倒霉的孩子,撞枪口上了。
出人意料地是,江后并没有处罚他,反而赐了姜汤,嘱咐他赶紧下去喝了。这个侍卫感激涕零,窝在雨中久久不敢起身,还是同伴将浑身湿透的他扶了下去。旁人纷纷感叹江后的大人大量,而江后此举并非只得人心,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之所以善待别人,也是希望她那孙儿在外面被别人善待才好,这么大的雨,谁会忍心自己的亲人在外被淋呢?只是推己及人而已。
雨渐渐止息,天空也也迎来了黎明前的深蓝。被层层外衣裹住的江后,从门楼里走出来,看着渐渐分明的楼宇轮廓,心沉到了谷底。宫门依次打开,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上朝的时候了。柳舒澜也赶了过来,侍卫们一夜未眠,她叫人挑了酒坛,里面是熬得姜汤,一碗一碗地盛给侍卫喝了,虽缓解不了疲乏,防防身也好。
燕娘帮着料理完,步履沉重地回到江后身边,忽然听到那略带低沉的声音:“哀家是不是做错了?把她逼走了?”
燕娘红了眼眶,扶住那孤清的身影:“皇上会回来的,她想通了,就会知道太皇太后的好!”
“她一定恨哀家吧,强迫她做不喜欢做的事!”
“怎么会呢?哪有孙儿恨奶奶的,”燕娘掩饰着擦干眼角,强颜欢笑道:“她要是不识好歹,不用您发话,我呀就拿棒子教训她,三天不给她吃东西,到时候她哭饶也无用!”
“是啊,皇上虽然任性,但孝顺的很!”柳舒澜肯定道。
正说着呢,宫门外雨点般传来一串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即将停歇的雨点。把众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只见朦胧中,一匹乌黑色的马儿渐渐露出了庞大的身形,江后第一时间将目光落在马背上那单薄的人影上面,她的脸色在暗蓝中仍苍白得吓人,全身已经湿透,袍子趴在身上,到处是褶皱,发髻散开数缕,胡乱地粘在额角,身子摇摇欲坠地挂在马上,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去。这个样子李攸烨,看起来狼狈至极。侍卫们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而马上的人只往宫门看了一眼,张了张嘴,话还没说,便一头栽了下去。
“烨儿!”
“万岁爷!”
“皇上!”
“太皇太后别担心,皇上估计是受了风寒,快,先抬上轿子,回宫!”
宫门口现在一团乱了。太皇太后乱,侍卫也乱,柳舒澜忙得焦头烂额,想着拉开围着的人群,先治病要紧。
上官凝彻夜未眠,等不来消息,见天也快亮了,索性梳洗了,又赶了过来。一来就看到这个混乱的场景,李攸烨栽下来的时候,她的心都拧在一起了。
等到众人都安定下来,已经是柳舒澜确诊李攸烨感染风寒的时候了。李攸烨一直昏迷着,脸色由惨白转成烫人的红热,柳舒澜开了药剂,好说歹说没有大碍,才把惊怖不已的燕娘稳定下来。
李攸璇来看望了一次,柳舒澜已经给李攸烨擦好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中衣。江后见李攸璇脸上难掩疲惫,嘱咐她回去好生休息。自那日的事件以后,李攸熔几乎夜夜纵酒无度,李攸璇作为长姐,时不时得分心照顾他一下。这不刚安顿好,听说李攸烨又出了事。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如今李攸烨没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留了一会,便走了。
江后派人去内阁传话,今日的早朝免了,朝臣直接入勤政院办理公务。没见着权洛颖的身影,她这心里总有些疑惑。烨儿明显是淋了一夜的雨,难道这一夜,那人都没有找到她吗?
实际上,权洛颖确实找到她了。在所有能用的定位仪器都用上的情况下,她找到了那个一手牵着乌龙,一手拿着包裹,站在别家屋檐下缩着脑袋躲雨的李攸烨,一副离家出走的可怜样子。她抿抿嘴,又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见她出现,李攸烨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欣喜,但随着她的靠近,又黯淡了下去。
不大的角落,盛两个人有些拥挤,她们不得不近身挨着。
“你想做什么?”权洛颖明知故问。伸手接了一串雨滴,发现冰凉刺骨,忙甩了出去。指尖唔在嘴上呵气。
李攸烨低头又抬头,眼睛只放在雨帘上:“我不想呆在皇宫了!”
“为什么?那不是你的家吗?”权洛颖记得当初她说要进来,李攸烨还一副不让进的样子。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呆在那里了!”李攸烨偏开了头,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让人想起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总是因为父母没给买想要的糖吃,所以委屈之极。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雨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李攸烨歪着头看了看天,下定决心:“我先走了,待会雨可能下得更大,就走不了了。我们,有缘再见!”她说的勉强,权洛颖听得也落寞。
有缘再见,何为有缘?她们能见到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怎么还会有第二次这么巧的事?她也不明白明明拒绝了她,为何在听说她出走的消息,心还会紧紧揪着不放。这是早晚的事,不是吗?为何还要这样的不甘心?
那人牵着马走进雨中,带走了的,是再见的可能。
她愣愣地看着雨线的末端,在地上砸出水泡,破碎,又结起,再破碎,又结起。耳朵里那咯噔咯噔的声音渐渐走远,直到湮灭在雨中。心流空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站在原地,抱住胳膊,似乎听到远方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急速地朝她奔来。因这一刹那间升起的错觉,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好似随时能破穿胸口。
然而,随着蹄声的越发清晰,她的心中升起一个几乎让人窒息的可能,让她瞬间发起抖来。
直到马蹄将视线内所有结起的水泡全都踩碎。她才确信李攸烨的确又折返回来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整颗心还在消化她的去而复返,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却能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那种充满期待、渴盼和恳求的眼神,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她第三次问她了。她明白这将会是最后一次。
“你……给我一点时间!”权洛颖几乎是磕着牙齿,按耐不住急于脱口而出的心脏,说出了这句让她不知道如何承担后果的话。
“可我,已经没时间了!”那人低下头,似是苦笑一声,沙哑着说。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像泪一样晶莹,“后会有期!”马儿又在岸原路,飞驰而去。
权洛颖定在原地,为这像是戏耍一样的结果,跌靠在门栏上,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眼泪却夺眶而出。
纷纷扬扬的雨滴,洒在蓝雾裙裳上,被相继弹开。街道上偶尔有撑着伞的路人,大半夜的看到这不沾人间烟火的女子,别说提起欣赏的兴致,几乎是骇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着逃开。而这女子视若无睹似的,继续游荡在大街小巷,脸上是混沌不清的晶莹。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座幽静地宅院门口。她苦笑一声,没想到,走来走去,竟然走到这里了。
伦尊和鄂然早已搬到新府邸去,她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叩响了门环。
“谁呀?”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居然有应声。权洛颖一下定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站在门前不出声。
噼里啪啦一阵雨打伞面的响声,由远及近停在门里,接着是收伞的声音,似乎还有女儿家的呵气声。门栓被从里面拉开,权洛颖心提到嗓子眼上,急忙转身准备离开。
“姐姐!”意外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权洛颖回过头来,就见到一张惊喜交加的面孔,从门里跳了出来,一把拉住她,兴奋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冰儿?”权洛颖茫然地看着这个小丫头,心里突然涌出一阵久违的亲切:“我……”
“姐姐快进来,外面雨大,进屋再说!”冰儿连忙把她拉进来,插好门栓,边撑伞边抑制不住激动地说道:“冰儿好高兴啊,居然又见到姐姐了,烨哥哥也不带姐姐来看冰儿,都说好了的!”
提到那人,权洛颖眼神暗了下来。冰儿没发觉异常,挽着她的胳膊,乐呵呵地把人带进屋里。刚跨进门开,就扯着大嗓门高喊道:“娘,我把常说的那个天仙姐姐带来了,您快来看看啊!”
娘?权洛颖犹疑了一会,只见一个中年妇人从内屋里走了出来,乍一望去,慈眉杏眼,不见颓态,身段婀娜,犹有余韵,想必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她手上的顶针还未摘下,显然方才正在做针线活。冰儿几步蹦到妇人面前,捧住她的胳膊,底气十足道:“娘,你看到了吧,我这姐姐美的像嫦娥仙子,我真的没说一点假话,你还不信!”那语气好似沉冤得雪一般,让人哭笑不得。反过头来对权洛颖道:“姐姐,这就是我娘!”
权洛颖忙上前施礼问好:“大娘好!”
莫慈眼中的惊异一直未退,仔细打量着眼前这眉眼如画、淡雅孤清的人物,淡蓝色的裙裳柔软得体,纤细的腰肢婉约多情,忽然道:“这位姑娘,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来了!”见那人眉间稍楞,她顿觉失口,忙又热络地牵了她的手,温声道:“叫我莫姨就好,冰儿老在我面前聒噪,说她那姐姐如何如何,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今个见到真人,才发现这小丫头所言不虚,哎,真真是,倾城之貌了!”莫慈虽出身风尘,但早期却是在官家为婢,只因那官家飞来横祸,她受连累被充入青楼为妓,后来的种种沦落就不提了。这样的经历,让她看尽了闺阁风尘两路女子,也算得阅人无数了。世上有绝色之誉的人不少,但真正和传言名副其实的,倒真没有见过几个。更别说像权洛颖这样坐实了绝代佳人的姑娘了。她难掩诧异。
“莫姨说笑了!”权洛颖对这种并无恶意的赞誉,一向笼统地收着。
“权姑娘帮了冰儿很多,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莫慈一贯对高门大院的人尖酸刻薄,见权洛颖的衣着猜她出身也不平凡,然而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道谢。
“莫姨,您叫我小颖就好,我帮冰儿是应该的,她是我妹妹嘛!”说着朝冰儿眨了眨眼。冰儿吐了吐舌头,三人又笑开了。
聊了一阵,才知道,原来,那日京城危机解除后,江后就让人把莫慈母女放了出来。鄂然当时受了伤,母女二人就去新府邸住了一阵,帮忙照看着,等到鄂然伤好了个七八分,莫慈说什么也不肯再住下去了。她习惯了清净,自单伦尊那日连立两功后,虽然李攸烨并未给他加官进爵,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顶着一个天子门生的身份,有心结交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莫慈眼里容不得那些阿谀奉承的人,眼看着心烦。鄂然无奈,只好让她们住进了原先的别院中。一来图个清静,而来,她对那小院的感情很深,有人照看着,才不至于生了蜘蛛网什么的。
夜话多时,也该歇息了,莫慈去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冰儿吵着要跟姐姐一个窝睡,权洛颖虽觉得不习惯,但也应允了。
屋外是连绵的秋雨,两个人洗漱完,便躺在暖烘烘地床上,有说有笑,莫慈估计她们的话题还得继续会,就去厨房拿了几样点心出来,搁在床前几上,又弄了滚烫的茶水。查看了一下窗户都关紧了,才放心地合门离开。
“姐姐,烨哥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冰儿扑烁着大眼,好奇道。
那个名字在心里猛地撞了一下,权洛颖眉头一皱,嗯了一声,暖被里的手捂住心口,极轻极细地抽了丝气。
“烨哥哥说,等伦尊得了状元,就要给他封大将军,后天就是状元考试,我和鄂姐姐都要去为伦尊加油,姐姐你也去吧!”
小丫头的聒噪终于在袭来的倦意中平息下来。权洛颖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却如何也睡不着了。外面的雨声,似乎越下越大了,不知道那人走到哪里了,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出了城,远走高飞了?还是仍站在某个屋檐下躲着雨?那个厉害的女人怎么会放她走呢?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她会说没有时间了?
脑子里越来越乱,李攸烨的话回荡在脑海中,所有思绪都被缠绕进那疯狂的漩涡中:你愿不愿意跟她走?愿不愿意跟她走?
她蜷起身子,捂着耳朵,眼泪像开闸的洪水,一滴一滴渗进了被褥中。
夜很深,也很漫长,花楹树下那个痴迷的少年,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