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一路小跑地回到家,先提着大水桶去村里的取水井取水。
村里有一口名为葫芦井的水井,据说是黎唐先生的师傅点的井。
凿井的时候,滩涂村的村长还是个小伙子,黎唐先生还没有成为老先生的徒弟。那年干旱,老先生云游到这里,为村民们点了这口井,还说滩涂村是块风水宝地。
滩涂村紧邻尸滩子,有这么个闹鬼的地方,大家都不信滩涂村是风水宝地,但这口井却实实在在是口好井。它清澈甘甜,即使是在滴水不降的干旱年月里,它也照常出水,从不曾干涸过。她好奇,曾在深夜偷偷潜进水井里看个究竟。水井呈葫芦形,有六处出水的泉眼。她长这么大,遇到过两次大旱,十里八村连同镇上的井都没水了,葫芦井还照常出水,滩涂村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日夜不休地排队打水,也没把它掏干。有这么口井,村民们没闹过灾荒,即使紧邻尸滩子,滩涂村的人也不愿迁离,逐渐发展成了拥有三百多户人家、近千人口的大村子。
村里不是只有葫芦井这一口水井,大部分时候村民们都在自家附近就近取水,离井稍远的村民只在干旱或者是家里办酒席水不够用水的时候才来葫芦井。
距离龙池家不远的何老头家门口也有口井,龙池总嫌他家的水浑,不愿用他家的水。她每天早上都会到葫芦井挑水,把家里的水缸填满,之后再做早饭。
村子里的人起得都早,各家各户忙着打扫门院喂家禽家畜,见到龙池提着水桶路过,纷纷热情地打着招呼。
她成天干埋尸体的活,大家又都在传她会法术,因此村里的人发现有浮尸都会叫她去处理,谁家有点什么不顺畅也会让她去看。能在村里闹起来的,除了些游魂野鬼也就是些成精的老鼠蛇虫之类的东西。普通人对付不了它们,在她眼里便算不得什么。修道之人,除一地邪祟是份内的事。不过她不干白工,这样对她和主家都不好,师父说会欠下因果,因此她都会象征性地收两个铜板。
她还没走到葫芦井,隔很远就见到有人脚踩在井沿上,探头朝井里张望。
这人约有二三十岁,穿着宽大的灰色长袍,头上戴着纯阳巾,手上拿着羽毛扇悠悠哉哉地挥着扇子。
黎唐先生是村里的常客。他在镇上有一间算命馆子,赶集的日子开门营业,闲时拿着他的算命帆走村串镇替人算命。据说他有点道行本事,遇到哪家不太平,也会替人处理。他算命除邪,收费都很高,被人称作死要钱。
因为他收费贵,哪怕他和滩涂村有一口葫芦井的渊源,村里的人有事时会找她或她师父,不会去找黎唐先生。黎唐先生明知道滩涂村没有生意,隔上月余仍是会来一趟,要么看井,要么看镇上的风水,还每回必到尸滩子转悠,到她家坐坐。
她和黎唐先生打过招呼,将两桶水打满,两只手各只一桶水,飞快地往回走。
提水练的是基本功,要求健步如飞,脚后跟不能着地,水不能洒。不仅她这么提水,二狗子也是如此,村里有人想要跟着练,但都没坚持下来。
她十几天如一日地练下来,疾步走的速度比别人跑起来还快,村里的人除了二狗子以外,没有人跟得上她。
黎唐先生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看起来慢慢悠悠的,但半点都不落后,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跟着她,问:“小池子,昨天夜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龙池子问:“你想打听七重楼的事?”
黎唐先生晃着手里的羽毛扇,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如果八门寨真的打七重楼的主意,极有可能斗个两败俱伤。鬼葬船向来是人不犯它,它不犯人,我们犯不着与它起冲突,但……”他的话音一转,继续说:“八门寨为祸一方这么多年,害人无数,只因它势大,又有八门阵守护,我们一直奈何不了它。”
他说着,扭头看向只顾着埋头赶路的龙池,不满地“啧”了声,说:“你倒是接个话呀,和你聊天就这点没劲。”
龙池回嘴:“我又不靠嘴皮子吃饭。”
黎唐先生顿时不乐意了,“我这是靠嘴吃子吃饭吗?我这是真金百炼火眼金睛,靠的是一身本事吃饭。我跟你说,这方圆百里,就没有我算不出来的命,看不准的相……”他话没说完,就见龙池停下下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他知道龙池要说什么,赶紧用羽毛扇捂住龙池的嘴,说:“你就免了啊,你不算!”
龙池不屑地“去”一声,说:“牛皮吹破了吧。”继续往家里走。
黎唐先生当然不认,“这不是牛皮破不破的事,你左手上戴的那镯子,看起来跟个破铜烂铁似的……”
龙池接话:“知道知道,它实际上是件仙家宝贝,叫遁世镯,别的作用没有,就是专门针对你们这些算命的,让你们看不出我的面相算不出我的命。你都说八百回了,换个说法成不成?”
黎唐先生说:“有一点我敢断言,你的身世跟这镯子有关。”
龙池懒得跟黎唐先生费口唇。她师父在尸滩子上的尸体堆里拣到她的时候,她只有不到一个月大,身上只有这一个镯子,傻子都知道这镯子和她的身世有关。
她和黎唐先生说话间来到家门口的三岔小路旁。
黎唐先生说了句:“记得做我的早饭啊。”挥着羽毛扇往尸滩子去了。
龙池继续打水,她往来三趟,把水缸添满,生火做饭。
她天生怕火,不喜欢被火烤的感觉,小时候连灶堂都不敢靠近,直到六七岁时才敢帮师父烧火。
她家吃饭没有菜,但吃的米和村民们吃的不一样。她家做饭用的是叫五色灵米,米粒比普通大米要饱满许多,椭圆形,圆润润的像珍珠,表面有一层朦胧的五色光晕。五色灵米必须用干净的水煮,如果用何老头家那种浑浊的水煮,煮出来的米饭呈暗黄色烂成一团,不仅没有半点光泽口感,还会吃坏肚子。用葫芦井的水煮熟后,大米粒呈乳白色,一粒是一粒,热腾腾的水蒸汽飘在米饭上聚而不散,放在阳光上还会隐约泛出五彩的光。
这米只有镇上的太平观才有,村里的人想买都买不着。不过若是哪家生了孩子,可以来她家要一把米,熬成粥给孩子喝。孩子每天用十粒米熬成粥,吃满一个月,身体都很壮,村里很少出现因病夭折的孩子。
师父说滩涂村紧靠尸滩子,尸滩子埋的尸体太多,难免有污秽之气侵染到村民,刚出生的孩子最是脆弱,一点邪秽之气都能要了孩子的命。这种五色灵米所含的灵气能够帮助新生儿抵挡邪秽,增强体魄。
龙池常年住在尸滩子旁边,又是干着埋尸体的活,太平观的玉璇道姑时常派她的小弟子卦初给她送灵米。她听卦初说,以前玉璇道姑让人送灵米过来,她师父都不收,后来拣到她,她师父见她难养活,才去到太平观问玉璇道姑讨米。
偶尔她去太平观时,玉璇道姑问起她师父的近况,还总叹一句:“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么,玉璇道姑神叨叨的总不告诉她。
她做好饭,黎唐先生准时过来吃饭。
黎唐先生的饭量小,一餐只能吃小半碗,但每回都吃得碗比舔过还干净。
她的饭量大,最近的饭量又涨了,一顿饭要吃三碗半才饱。她都担心自己把玉璇道长吃穷。
黎唐先生在龙池放下碗筷后,忍不住叹了句:“饭桶。”不是骂人,是夸她。太能吃了。假如他师父没有仙去,那饭量都比不过龙池。这五色灵米不同寻常,吃多了会真气撑爆经脉,轻则残废,重则横死。龙池吃这么多还活蹦乱跳,可见功力之深厚。
龙池差点把筷子插进黎唐先生的鼻孔里。吃了她的饭还骂她饭桶!她重重地哼了声,懒得跟他计较,把她给师父留的那碗米饭装进食盒中,提起食盒给师父送饭去。
她提着饭盒跑得飞快,黎唐先生最开始还能跟得上她,没多久就被她甩到了身后,没影了。
她到八门寨的时候,见到阴气已从两岸的山崖上退到了山崖下。即使是在阳光正好的早晨,江面仍是鬼雾弥漫,除了七重楼的宝顶,什么都看不见,倒是不时有撞击声响和惨叫声传出,且能看到有人顺着江流从鬼雾中飘出来浮在水面上,不见挣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爬上小山峰,便见不大点的小山峰上站满了人,都快挤不下了。
济世医馆的北堂未济和他那两个叫明月、深秋的小药童站在一起,太平观的观主玉玑道长和美艳貌美的玉璇道姑带着十几个太平观的小道士挤作一堆。铁匠铺的独腿王拄着拐杖站在崖边,身旁跟着一个壮得像小牛犊子的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那是他的独子,叫王铁。棺材铺那黑黑瘦瘦像鬼的一样的吴老先生也带着他的两个徒弟来了,香火铺的钟老头、镇上有名的跳大仙的白奶奶,以及隔壁村替人操办红白喜事的阴阳先生都来了。
都是老熟人,龙池向他们打着招呼,去到自家师父跟前,把食盒递给他,说:“师父,吃饭。”
三途道长“嗯”了声,面无表情地接过食盒,泰然自若地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吃饭。
龙池扭头,就见玉璇道长正看着她师傅,嘴角微挑似在笑,她眼里闪烁的光芒特别像阳光照在水面上泛起的波光,透着股动人的意味。龙池暗想:“玉璇道长肯定是想做我的师娘。”她问过,她和师父虽然是修道中人,她师父常年穿道袍,但不是出家的道士,是可以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