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不言,沈重自然不语,自顾自享受着香茶,等待着孙承宗亮明来意。
孙承宗看着气定神闲的沈重,摇头苦笑道:“威海伯,老夫刚刚拜别天子,立即就来刑部,你就不问问老夫的来意。”
沈重笑道:“辽西之罪,定边军铁骑,经营四海之志,不外乎如此。”
孙承宗笑道:“威海伯心明眼亮,手段更是高明!威海卫刚刚送入内帑一百万两白银,天子立即批复了三司会审奏疏,还特意将老夫召入大内,大大方方地给老夫拨了五十万两,这是给威海伯说情呢。”
沈重若有所悟,对孙承宗点头笑道:“这么说,王在晋去职了!”
孙承宗脸色一变,对沈重冷声问道:“威海伯北入建州,克复辽沈,乃我大明唯一敢战反攻之人,难不成也同意熊廷弼和王在晋之策,宁愿坐守山海而不为,坐视辽东沦为蛮夷乎?”
沈重肃然答道:“平心而论,自古战策从无绝对正确错误,都是以结果而论英雄。因此在小子心中,既不认为大学士之见错误,也不认为熊廷弼策略正确,以小子来看唯有四字可以衡量,哪个可行!”
孙承宗眉头展开,对沈重笑道:“你这说法倒是新颖,那依伯爷所见,哪个可行呢?”
沈重笑道:“论策辽东,王在晋是实实在在的守策,熊廷弼却是攻策,而大学是您,却是消耗之策。”
孙承宗盯着沈重说道:“请威海伯指教!”
沈重笑道:“大学士之策非是攻,而是耗,只不过非是在山海关,而是顺着辽西走廊向北。推进到大小凌河与广宁对持。我大明军队不堪野战,而九边客兵费用太高,所以大人主张筑城距敌。以辽土养辽人,以辽人守辽土。从而层层消耗,层层推进,直至耗尽建奴实力,再一举收复辽东。”
看着孙承宗点头承认,沈重笑道:“熊廷弼之策,看似防守,实际上却是攻策。辽沈大败后,熊廷弼起复经略。便提出三方布置,目的非是退守,而是重新整顿防御,收回拳头从三方打击建奴。广宁防线是第一拳,天津、登莱水师是第二拳,蒙古朝鲜便是第三拳。以熊廷弼的刚烈性格,又岂是只守不攻、无所作为之人?”
孙承宗默默点头,沈重叹道:“而王在晋才是主张退守之人,不是王大人无心恢复辽东,而是他看到了我大明朝国力颓废。宁肯暂时放弃辽东之地,也不愿看到大明雪上加霜,国力枯竭。孙大人。你们三人无论对错,皆是持大义,肯为国挺身而出的忠良大臣。”
孙承宗站起身来,仰头长叹一声,回头问道:“威海伯以为,哪一策可行?”
沈重笑道:“若用王大人之策,消耗最少,结果不定。若用熊大人之策,效果最好。待时太长。若用孙大人之策,消耗最大。可立竿见影!”
孙承宗扬声说道:“东海与吾想的一样,此老夫所以定此略也!老夫身受天子隆恩。素学圣人之道,岂能坐视辽东失地失民乎?”
沈重肃容问道:“学士可曾算过,若用您之策,朝廷消耗如何?”
孙承宗说道:“每年不少于五百万两,当以五年建功?”
沈重噗嗤一笑,对孙承宗摇头道:“若五年不能建功呢?您所说五百万两只是筑城养军之用,恐怕还未算上安民抚恤征战的损耗,以小子所见,恐怕不能低于六百万两。当然,这还是计算建奴束手无策,按照您的方略层层退守,否则旦有一二次大败,恐怕费用还要提高一二成。”
看着默认的孙承宗,沈重笑道:“用三千万两甚至更多的白银,去买一个可能,即便学士成功,请问大人,此银从何而来?万历年间,天子内帑每年可有四百万两收入应急,自泰昌元年众正盈朝,尽废矿监市舶司,如今内帑收入已无。而户部年年亏损,不说养军练兵,就是减轻民困、兴修水利都不够,难不成大人还要鼓动天子再加辽饷么?”
孙承宗看着沈重说道:“威海伯不是有意四海,欲经营海上么?”
沈重笑着反问:“这不是大人和东林最为痛恨不已的罪行么?”
孙承宗苦笑道:“老夫虽是东林,却出身高阳,与江南商贾可没有半点关系。沈伯爷之言,条理分明,句句在理,可是威海伯,你说得再好,救得了辽东么?你等得起,两京一十三省等得起,可辽东等不起,辽东正在受苦的百姓更等不起。因此老夫此策虽然耗费极大,可老夫宁愿短痛,也不愿长痛。伯爷须知,祖宗之地,祖宗之民,不可轻弃,此大义所在。为大义,当有牺牲!”
沈重起身问冷笑道:“学士此时见我,想来只为两事。一是每年五六百万两白银所需,一是找我要定边军铁骑!银子我可以供应,骑兵营我亦可以交予大人,只要大人能够肯定答复小子一问。”
孙承宗兴奋笑道:“东海请问!”
沈重笑道:“学士的兵略一旦实施,便是一头吞金的猛兽,既然付出代价,便当有所收获,请问学士如何保证五年内掌控大局?”
孙承宗不悦道:“威海伯何以有此一问?”
沈重冷笑道:“第一,截留贪渎,已是官场习俗,二三成便是百万两白银,岂能不慎之又慎。第二,废除亲兵制度,否则辽土养辽人,辽人守辽土,最后浪费了大量的银子,得到的只是惟将主之命是从的亲军,还有数量庞大的烂兵,何谈反攻?第三,大人的操守小子信得过,换个人么,嘿嘿,小子还真没有什么信心。请问大人如何保证自己五年内不被撤换?”
孙承宗笑道:“上有天子,下有东林,老夫自然稳如泰山。威海伯何必多虑。”
沈重笑道:“学士岂不知,东林此时已然岌岌可危了么?”
孙承宗怒道:“威海伯已然大获全胜,还欲与东林死战吗?”
沈重摇头笑道:“不是我。自我认罪入狱的那一刻,小子已然退出了与东林的战争。欲与东林决战的另有其人。”
孙承宗冷笑道:“可是魏忠贤?他虽得天子宠信,可有老夫在,他还弄不跨东林。”
沈重笑道:“可王化贞叛变了啊!”
孙承宗鄙夷道:“化贞一人,何以覆没东林?”
沈重嘻嘻笑道:“可是我还给了魏忠贤出了一个主意,还有一本书。”
孙承宗怒视沈重问道:“是什么?”
沈重冷笑道:“联合诸党对东林反攻倒算?”
孙承宗浑身一个激灵,立即醒悟到其中的严重性。上有天子支持,下有诸党帮扶,魏忠贤再非区区权监。将摇身一变成为一股可与东林抗衡的强大力量,而这个可怕的局面,居然就是此子的无情布局。
孙承宗压下怒火,对沈重冷冷问道:“书又是什么?”
沈重笑道:“名字叫做《东林点将录》,里面记录了每一位东林官员的丑事,想来魏公公必然好好利用!”
孙承宗怒道:“如此阴狠毒辣,你为何自爆恶行,主动告诉老夫?”
沈重笑道:“魏忠贤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岂会为我保密。既然不能躲在后面偷笑,干脆就站出来给东林一个耳光。问问他们造谣中伤定边军,陷害功臣熊廷弼,会不会后悔?当然。也是给东林提个醒,早做准备,好和阉党斗得你死我活。”
孙承宗冷笑道:“你会这么好心,恐怕别有居心吧。”
沈重肃然道:“虽然搞政治的没有好人,可是像东林这么恶心的,也的确少见。我宁愿让真小人上台,他们为了权势富贵,好歹还干些人事,也比东林那些伪君子当政得好!”
孙承宗再无话说。转身就走,却听见沈重扬声说道:“孙学士。王化贞逃得一命,小子也死不了。那熊廷弼却非死不可,你扪心自问,东林挑动魏忠贤诛杀无辜,还有没有廉耻?”
孙承宗怒道:“老夫从未想过要杀熊飞白!”
沈重冷笑道:“大人何不回去问问汪文言,熊廷弼何时托他以四万两黄金贿赂魏忠贤?手段如此卑劣,行事如此龌龊,亦有脸自称君子么。”
孙承宗走了,沈重回牢看着将死的熊廷弼,却是再无话说。不是哪一个人要杀熊廷弼,而是一颗颗无耻之心,在变幻莫测的局势推动下,一步步将熊廷弼逼上了死路,没人救得了他,沈重也救不了。
熊廷弼望着脸色沉重的沈重,噗嗤一笑,一身轻松地说道:“三司论罪,天子可是批复了?王化贞当了狗,沈东海成了寇,老夫自是要当鬼了。小子也别苦恼,你今日一番混账话,已然骂醒了老夫,老夫已无怨愤。一心为国,却意气用事,心胸狭窄,又不能容人,老夫也是该死之人。”
沈重低声问道:“我还能为大人做些什么?”
熊廷弼笑道:“若是不嫌麻烦,老夫手书一封遗嘱,请东海将老夫的子孙,带去海外为寇如何?”
沈重叹了口气,点头应允。
熊廷弼洒脱笑道:“东海,你总说老夫迂腐,其实你也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是你赢了,老夫却输了。可赢了这次,总有输了那次的时候,东海还是以老夫为戒,收敛锋芒莫再率性而为。”
沈重笑道:“若是重来一次,大人可会低头?”
熊廷弼傲然笑道:“可以配合王化贞补漏辽西,可是老夫也少不了喷他,张鹤鸣自然也别想好过。老夫命可以不要,可是这骨头太硬,怕是跪不下来!”
沈重哈哈笑道:“我也是,外表温润谦和,实则孤傲冷绝。所以你无奈做了冤死鬼,我却要远赴海外,做那四海强盗!”
熊廷弼闻听,指着沈重哈哈大笑,沈重也仰天长笑,二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不成体统,笑得眼泪横流,笑得无所顾忌,只觉意气飞扬畅快琳琳,仿佛烈酒入肠,说不出的痛快。
疲惫地熊廷弼寂寞沉睡,嘴里喃喃问道:“东海,老夫会遗臭万年么?”
沈重含泪说道:“大人必将名流千古!”
熊廷弼抽了抽嘴角,终于熟睡不醒。
抚辽定辽失辽,率直刚烈不屈,熊廷弼,字飞白,终将不朽!(未完待续)
ps:谨以此章献给熊廷弼大人,还有我自己做不到的另一面。熊廷弼威震辽东,为国尽忠,虽有若干不足,可也是大明最后一抹希望之光。从史料上,有说东林构陷,有说阉党污蔑,我看到的却是东林、阉党、还有诸党一齐扼杀了这位名臣大将。我自己为人谦和礼让,可是每每梦想能够对不平说不,现实里做不到,便请沈重为我做到吧。许多人说为何不让主角阴险一些,躲在后面算计人,岂不知那是作者软弱的反照,不怕身败名裂,不怕艰辛岁月,不怕粉身碎骨,掀翻桌子决绝而战,老子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