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在为数不多的叶片与树干间跳跃。
夜的黑敛于西山,昼的白始自东海。
大地渐暖,半岛皆明。
鸢城通往宝石城的国道上,一名趴在草丛里的战士舔了舔干涩的唇,解下背着的水壶喝了一大口。
他的胃不好,水很凉,喝下去有点不舒服。
但是没有关系,想到能够报仇雪恨,想到马上就可以让美心罐头厂那个人为他以往所为付出代价,身体的不舒服消散一空,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在战士右侧不远处,侯汉敏用牙咬着一块白麻布,在j35狙击步枪的枪柄缠了一圈又一圈,感觉厚度合适了,这才拉着两头打个活结。
他把枪放正,低头看向瞄准镜,感觉情况比刚才好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
“菲菲,侯苏苏这次先帮你爸收点利息……”侯汉敏深吸一口气,把枪口伸出草丛,对准前方马路。
在月前那场遭遇战中,王普照被唐岩所杀,其他人也死于敌手,只有他依靠装死逃过劫难,回到鸢城。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的人生有了很大的变化。
鸢城的生活方式同宝石城、济城有很大不同,平日的吃穿用度都由相关部门配发,以人口多寡、对集体的贡献、以及特别需求来衡定额度。
其实……集体化不只表现在物资分配上,城主府甚至有权决定成年男性的婚娶对象。
在那件事后,费翔把王普照的妻子托付给他……反正城主府发的公文里就是用的“托付”两个字。
是的,他现在是翠云的丈夫。
往日他口口声声喊嫂子的对象,现在是他的妻子。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只有侯韩敏与翠云两人知道这个安排只是看起来很好。
喊他侯苏苏的女孩儿成了女儿,以前敬重的嫂子成了自己的女人。
有句糙话叫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
但……他真的不是一个好色之徒。
他心里很清楚,当时王普照从车里往外爬的时候他一没有阻止,二没有同生死共患难,因为他很怕,他不想死。
结果是他活下来,但是城主的命令把翠云变成了他的女人。
他不得不每日面对妻子心事重重的脸,透着悲伤与思念的眼神。
翠云很好看,菲菲很乖巧,但是他不幸福,一点都不幸福。
这更多的是一种折磨,时刻提醒他当时做过什么。
他在她面前满心愧疚;她在他面前尴尬无言,两个人结为夫妻一个月,连手都没有碰过,更别说同床亲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很郁闷,但是又不敢质疑城主府的决定。
直到今日,终于找到一个报仇……不,应该说减轻内心负罪感的机会。
毫不客气地讲,他是参加这次任务的士兵里干劲最足,勇气最多的一个。
在侯韩敏背后十米一道没有水的沟渠里,鸢城城主费翔手里捧着一张半岛地图,眼睛盯着308国道上用铅笔画的一个圈陷入沉思。
“你确定他们会在清晨时分经过这里?”
“我确定。”
费翔对面半蹲着一个人,脸蛋很白净,身上穿着崭新的军装,腰里别着崭新的手枪,脚上瞪着崭新的军靴,手上带着崭新的手套。
好像整个人都是新的。
如果有宝石城的人在这里,一定能认出他的身份------原宝石城卫队副指挥官董平川。
回连才、柴晓农、梅林三人密谋对熊猫人军团动手前,为了得到济城方面的支援,派董平川前往济城游说保守派委员。
该决定帮助他逃过一劫,没有死在那场混战中。
“夏新以为那些人伪装成21区的拾荒者商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济城进口大量精密设备?哼!他也太天真了。”
董平川好歹做过宝石城城防军的副指挥,对于夏家有很深的研究与了解,这其中也包括生意方面的事情。
从大前天开始,身在济城的他便收到线人汇报,那几个效命于夏家的目标人物正在城内大肆采购。
受回连才、柴晓明死亡,夏新独揽宝石城大权影响,他在济城也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就连霍东升都避而不见,视其为麻烦。
这种待遇落差让他很愤怒,极不爽。恨死唐岩、夏新的同时,对于济城的做法也有很多很多怨气。
所以这次抓住夏新的小辫子,他没有通知济城方面,而是在鸢城官员帮助下见到费翔,道出夏家人在济城采购了一批精密仪器,准备送往宝石城的事实。
要知道济城与熊猫人军团的矛盾处于暗潮涌动的状态,而鸢城与熊猫人军团的矛盾早已公开化,明朗化。
那小子上回实实在在打了鸢城全民一巴掌,这次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劫宝石城的运输车队,必然是费翔与鸢城人乐见乐为的事情。
董平川跟鸢城人有共同的敌人,所以结盟很顺利,合作很愉快。
作为提供信息的奖励,费翔答应事成后付一笔钱,做完这件事后,他就可以到西方联盟安度余生了。
“夏家那个小兔崽子……他能瞒过济城官员,但是瞒不过我的眼睛。”
费翔一边低头打量地图,一边微微颔首。
董平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费翔脸上挑起的弧线。
那是嘲笑的色彩。
这并不代表事成后他会反悔,拒绝支付那笔钱,做一个不守诚信的人,而是在跟董平川做交易前,他已经跟另一个对象达成合作意向。
外界都以为他跟唐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鸢城与宝石城终有一战。
事实上呢,只有他跟唐岩两人清楚,那不过就是用来操控人心,玩弄权术的一个小操作,最多从性质上讲骚了点。
他进一步凝聚了人心,渲染了仇恨,让原本比烛火还微弱的要求与宝石城和解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巩固了他的地位。
唐岩也获得来自宝石城民众的认同,被当做舍己奉献的大英雄。
他们俩配合的真是好。
他们俩才是好搭档。
至于董平川?
在费翔看来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早在董平川联系他前,夏新就透过约翰逊的通讯设备告知他宝石城方面要从济城购进一批货物。
这件事会交给被董平川盯上的人去做,想来那个家伙不会无动于衷。
按照夏新的推测,姓董的大概率会联系他,借用鸢城之手为自己报仇与谋利。
夏家可以牺牲一部分人来为他的城主事业添砖加瓦,作为交换,事成后他必须把一部分精密材料与董平川交给宝石城,以便唐岩根除回连才、柴晓农之乱的后患。
似这般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费翔很痛快地答应了。
夏家付出几条命,得到原宝石城卫队副指挥官董平川,这很公平。
“可怜的家伙。”
费翔在内心深处想着。那人以为自己是猎手,岂不知早已被真正的猎手盯上。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吧……希望那些家伙不会中途停下吃早饭。”董平川往东边走了几步又回来,军靴表面沾了一层薄灰。
他掏出塞在口袋的手帕擦了擦,看着重新闪亮的鞋面满意地点了点头。
同一时间,费翔忽然抬起头,看向正西方。
董平川一愣,侧耳倾听,远方隐约有爆炸声来。
侯汉敏从坡上溜下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土,看着费翔说道:“城主……”
这句话声音才落,就见西方天空升起一股又一股烟絮。
费翔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董平川说道:“难道是……”
“走,过去看看。”
费翔收起地图,向侯汉敏使个眼色,点了几个人往装甲车停放地走去。
………………
一段时间后,载有费翔等人的装甲车停在距离埋伏地点大约3公里的地方。
火焰在地面升腾,烧灼的空气微微变形。
青烟缭绕而起,被风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倒着一具尸体,血从胸口的弹孔涌出,在地面积了一团。
旁边不远的路上有一把手枪,枪口指着那边侧翻的改装皮卡车,火还在里面的座椅燃烧,透过车窗能够看到主驾驶位烧焦的尸体。
前边还有一辆改装皮卡车,炸的只剩精钢框架。
两辆改装皮卡车中间路面散落着大量零件,有破碎的军用电路板,残缺的生物扫描仪,大量螺丝和螺母,还有一大袋子钢锭。
宝石城的运输车队被袭击了……但不是被他们袭击。
这跟计划好的不一样!
“是掠夺者吗?还是济城人?”
侯汉敏带着士兵前往事故现场调查详情时,董平川望着费翔说道。
没有回应,那位城主全程黑脸。
究竟是哪方势力敢来他的地盘撒野?抢了他的好处?
虽说唐岩成为熊猫人军团副军团长以来树敌众多,有人向运输队下手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为什么不在鸢城区域之外动手?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岂不是故意恶心他们?
不……不对!
董平川脸色一变,这件事不单纯,或者说不是被人捷足先登,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要让鸢城背锅。
在对方看来,他费翔应该很乐意做这个背锅侠才对。
为什么这样讲呢?
最大的原因就是半岛居民都知道鸢城与宝石城世仇难解,唐岩前不久才打了他费翔的脸。
按照常理,他必然迫切想要打回来。哪怕袭击车队的人不是鸢城士兵,他也会想方设法对外界宣传是己方所为,以彰显鸢城人的刚强、不屈与武勇。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跟夏家属于合作关系,一旦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在交出董平川的同时,还得付出一笔可观资源。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郁闷的事情么?
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搞不好还得付出点什么作为赔偿,毕竟这事发生在他的地盘,如果想跟熊猫人军团处好关系,继续在宝石城与济城间摸鱼,尊重是必不可少的,要知道那位副团长可不是任人算计宰割的肥羊。
侯汉敏很快从前面赶过来,对着他摇摇头,意思是运输队的人都死了,没有活口。
“从现场留下的车胎痕迹来看,敌人使用的应该是吉普车一类载具,袭击结束后往西北方驶去。”
“西北方嘛……”费翔皱起眉头,因为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这件事会否东莱聚居地所为?
要知道自从他把熊猫人军团拥有再生药剂一事捅出去,占据华夏大陆药品销售市场巨大份额的两大组织------捷运联合体与大东北经合组织都对唐岩表现出敌意。
因为前者的强大更多地表现在对华南地区的影响,触角受建康市与济城所阻,无法对半岛地区形成强有力的军事震慑。后者就不一样了,现在大东北经合组织差不多已经形成对东莱聚居地的实际控制。
毫不客气地讲,下一步就是针对宝石城的行动。所以说无论从商业角度出发,还是站在军事立场,熊猫人军团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像打劫宝石城运输队这种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而且可以嫁祸给鸢城,进一步激化双方矛盾,让唐岩与他死磕,东莱聚居地方面便可以坐山观虎斗,在关键时刻出手发力,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在费翔针对事态有所猜测时,董平川从后面走过来:“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军靴上落了一层灰,挺厚的。然而与方才表现不同,没有及时用手帕擦除,看上去有点邋遢。
费翔没有说话,作为对上面问话的回应,突然对着董平川举起枪。
这一变故令原宝石城卫队副指挥神色大变,确认费翔眼睛里的杀意十分真实,董平川很光棍地举起手来。
才从兜里抽出一半的手帕飘摇落地,盖在一团还没有干的血上,银色的花边很快染红。
土很脏,血更脏,尤其是别人的血。
然而董平川此时没有精力苦恼可惜,他看着费翔结结巴巴说道:“你……你这是……这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