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
夏夜里起了阵阵凉风。
伴着江南独有的水气,穿透了衣衫的夜风浸淫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带来剜心蚀骨般的寒凉。不似夏夜,倒像冬至。
今夜的薛府如往常一样静谧。自从大公子被处以死刑,薛将军又重病之后,薛府的生气仿佛一夕之间被人抽干了,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尤其到了夜里,总透着股阴森森的气息。
听说大公子处斩的时候,是江沉亲自执行的刑判,从那时起小姐便与江沉生了嫌隙。小姐为了大公子的事情闹了一个多月,我还记得那时全府上下避小姐和江沉如避瘟神的模样。
甚至于,我到现在都还能想起江沉那孩子白日里跪大公子的灵位,夜里跪小姐房前的样子。有一回我路过小姐的院子,远远地便瞧见江沉垂着头跪在小姐门前,面无表情,衣衫单薄。我侧头见小姐的门紧闭着,心想便是江沉跪上十天半个月,小姐也未必能消气。
说实话,我是挺心疼江沉这孩子的。
我在薛府做事也有许久了,久到我的大半生都是和薛家度过的。大公子、小姐都是吃我的奶长大,后来将军又抱了江沉回来,对我说从此以后江沉便是我的亲生儿子。那天夜里,整个苏州都一反常态地下起了暴雨,时有电闪雷鸣。将军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呆愣得忘了反应,将军便又添上一句,若非如此,薛家死无葬身之地。恰逢外头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雷声轰鸣,我被吓得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忙不迭地点着头。
在薛府这么久,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我该把它烂在肚子里,譬如江沉这件事。于是我很耐心地做起了江沉的母亲,照顾他安抚他。可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像个历经沧桑的老头,却又有着三岁小儿般的心性。他总是盯着他的书本,拿着他的银枪,从不和任何人搭腔。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给自己织了一个茧,他就躲在里面,没有人可以来打扰他。
直到这只茧被小姐打破。
那日他的生辰,我给他扎了一只风筝,虽然知道他不会喜欢这些幼稚的东西,可我还是希望他可以像大公子、小姐那样,拥有孩子该有的单纯天真。我忙完了手头的活,便到院子里去寻他,却见他半蹲在地上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姐,白净的脸上写满了慌张无措。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他发出声音——除了读书以外。
我还听见他叫小姐的名字——婉婉。
从前没有人这样叫过小姐,亲近点的长辈叫她阿婉,相熟的便叫她小婉,但是没有人叫过她婉婉。便是在那时我才发现,江沉其实是所有人中最单纯的一个,或者说,最孩子气的一个。
他固执地不和人说话,可是小姐偏要撬开他的嘴。他既然开口和她说话了,便一定要有专门只属于他的称呼。
我忽然庆幸,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有了见到阳光的机会。小姐打破了他的茧,此后他的世界或许不再是黑暗。或许透过那个破掉的洞,小姐会成为他的光亮。
那一日我无声无息地离开,将风筝放到他读书的桌子上。
后来小姐便更加频繁地来找他,每每都要听到他和她搭腔才肯罢休。也有些时候,他不堪其扰,便独自背着包袱到后山竹林去。可是不管他跑多远,小姐总是能找到他。
我有时候看着这两个孩子便会想,或许在某个时候,江沉心里也是偷偷欢喜着的罢——有那么一个人,总是能找到他,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话——尽管小姐的确是个小话唠。
时间一久,我便发觉江沉不一样了。刚来的时候他不仅带着茧,还带着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不高兴了还扎上两下。可是后来他竟然会开口和我说话,虽然只有一两个字,可我已感到莫大的欣慰。
毕竟我算是看着大公子、小姐、江沉长大的,也比谁都清楚,江沉和大公子、小姐不一样,这个少年一定经历过太多残酷的事情,以至于对谁都不肯信任。是以我对江沉的疼爱和怜惜远胜于小姐和大公子。因为小姐和大公子什么都有,而江沉什么都没有。
何况江沉名义上还是我的孩子,我便真的操起了一个母亲的心。
姐日日都来我住的院子,如此持续了两年。江沉对小姐的态度也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从漠不关心到厌烦,再从厌烦到无奈,最后不让人察觉地接受。
小姐一来总要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有零嘴也有玩具。有一年小姐见我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极好,便央着我在院子里头给她搭一只秋千。我便在那几株杏花树下用藤蔓做了只秋千。小姐乐呵呵地跑进房里去把江沉拉出来,要他推她。我瞧他俩玩得欢喜,便自己进房去做些女红。
一支荷花绣了一半,忽然听到小姐的尖叫声,我慌忙冲出门去,却见江沉抱着小姐在草丛里滚了几个圈儿才停下来,一旁的秋千架上,用藤蔓做的拉绳已经断了一根,坐垫上的木板便斜斜挂在架子上,断掉的半根藤蔓还在空中晃荡着。
看见这状况我也知道是那藤蔓不经用,定是荡到半空中时突然断裂,将小姐甩了出去。我吓得腿脚都有些哆嗦,小跑到草丛边上急切问道:“小姐没事吧?”
小姐被江沉护在怀里,吓得脸都白了,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江沉也没有说话,他把小姐打横抱起来,动作间我才发现他一手护在小姐腰间,一只手护在小姐头上,用自己的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站起来,我才看见他的背上手臂上都是细小的伤口,那是被草丛里的荆棘划伤的。而他怀里的小姐毫发无损。
我见他脸色出奇的惨白,想来也是被吓住了,便想从他手里接过小姐,让他也去休息休息。他却抱着小姐直接撞开我的手,冷冷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眼神,就像面对着杀父仇人般怨恨责怪的眼神,丝毫也不像他这样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眼神。
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和我说过话,日子又回到了刚开始那样,连一两个字的答话他也吝啬于施舍。
那日,他拿着剑将那秋千砍了个稀巴烂,几乎要把那一块草丛夷为平地。
我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做着他想要做的事,仍旧是面无表情。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江沉容不得任何人伤小姐。
他一日一日起得越发的早,凌晨起来读书练武,到了辰时便放下那些要紧事,找点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来打发时间。我起初还疑惑,后来才发现,小姐每日里几乎都是辰时三刻来的。
这孩子,是在故意等着她吧。
可是偏偏等到小姐来了,他又会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于是只有我才能看见,每次小姐的声音老远地传进院子的时候,他眼里闪过的光亮,像是暗夜里的流星,一晃而过。
也只有我才能看见,每次他看着小姐的眼神,仿佛蕴藏了浩瀚的海洋,眸光潋滟。
第三年秋天,那一日下着绵绵密密的秋雨,凉气在空中飘散。辰时,江沉端了椅子坐到院子里去,拿了一本看过无数遍的孙子兵法在看。他就坐在那几株枫树下,枫树虽然茂密,始终不能完全挡住雨。我见他头上沾了些水汽,便叫他回屋子里去,他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我又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再搭理,只时不时地瞟一眼来这里的小径。我看他那样子,便明白过来他是在等着小姐。我摇头叹气,他不为所动。
直到辰时已过,巳时到了,我才想起来他们两人还没有进屋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可是当我站到门口,却只看见江沉坐在火红的枫树下,手里捏着孙子兵法,目光怔然地望着那条小径。雨水顺着他脸上的轮廓流淌下来,藏进他雪白的衣襟。他的衣裳濡湿地贴在身上,额前碎发也紧紧粘在脸侧,墨色的瞳仁一动不动。红叶落在他发上,滑至肩头,最后跌在湿淋淋的地面。
他连眼也没眨一下,只紧紧盯着那条小道。
正午,雨势稍停,天光转霁,小姐一直没有过来。
我摆好了碗筷去叫江沉吃饭,只见他仍旧维持着早上的姿势,纹丝未动。我连连唤了他好久,他都没有回应,活像一尊石像,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等我一个人吃过午饭,再到门口看他的时候,阳光透过树梢被割成一地的碎银,闪着粼粼的光,枫树下的椅子上早已没了人影。
他拿了他的银枪在院子里练武,身影翻飞如同出海之龙,打落了一地的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