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裴祭清被二月和刀疤脸弄了回去,方恨水没有跟着,自己在竹屋里住了一夜。
二月本有些犹豫,但看方恨水整个人恹恹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加上又顾忌着裴祭清的伤势,也没有多说,只让她一个人小心些。二月离开前问起是否要凝秋过来作陪,方恨水只摆了摆手。二月无法,虽放心不下也只有先回归元盟。
和裴祭清一起来的时候还是上午,折折腾腾又到了下午,这一整天除了用过些早点,几乎没有进食。方恨水却丝毫也不觉得饿一般,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坟场发呆。
她一直从下午坐到了晚上,一动不动,像极了涂山上的望夫石。此处本就极为湿寒,夜里霜露更重,寒意透着骨地往心尖尖上钻,却抵不过她的心如死灰。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第二日一大清早,冯桑和叶仲陵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叶仲陵走在前头一脚踹开了房门,急火火地冲进来,却见方恨水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半个头又抵着墙壁,活像个被肢解的傀儡。
紧跟而来的冯桑本欲出言呵斥叶仲陵,眼角余光却瞟到地上碎裂的酒杯,以及倒在一旁的酒坛子。鼻尖充斥着浓烈的桃花酒的香气,桌上还有燃尽的洋金花和薄荷叶的灰烬。地上躺着个不知死活的带着白面具的男人。
那种氛围,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这……”
“我还当出什么事了!原是他喝多了酒在这里睡大觉!”叶仲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气冲冲地要去把方恨水扯起来。
冯桑拉住他胳膊,眉头紧锁:“回来!”
叶仲陵转身就骂:“你拉着我做什么?!这家伙欺骗我们所有人的感情!就因为他,我们昨天几乎都要和归元盟撕破脸了!凝秋还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哭哭啼啼来拜托我和你找人!昨儿姓裴的瘸着两条腿半死不活地回来了,我还当他和姓裴的一言不和打起来了呢!结果呢,哼哼,他在这儿喝酒睡觉好不快活——”
“你吵什么?”方恨水揉着脑袋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
冯桑一见他醒了,顿时眼前一亮,“方帅,你没事吧?”
方恨水一脚踢飞了脚边的酒坛子,眸光锐利直视叶仲陵:“仲陵,你方才说谁快活?”
叶仲陵转过头来气呼呼地看着她,拧着脖子不吭声。
“楚空呢?”方恨水的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扫了又扫,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眉心不觉一蹙。
冯桑抱拳刚要说话,叶仲陵抢白道:“你还晓得关心别人?凝秋哭着来找我们三个,说你一夜未归。楚空当时就提着大刀去找姓裴的要人了。岂料那姓裴的半死不活的,被一众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连千鸟阁的门都没进得去。那小子一声不吭就跟归元盟弟子动起手来。后头二月过来,告诉我们说你安全得很。楚空哪里肯信?便让我们出来寻你,他自己还在千鸟阁守着呢,要是寻不到你他就去砍了姓裴的。”
方恨水不再多言,轻功一掠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冯桑和叶仲陵对视一眼,也旋身跟上。
归元盟千鸟阁,入了大门是曲折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阶下石子漫成小径;再往里是中门,堂前栽着几颗苏铁树,还有一些有名的树,四周那点点绿叶,在暖阳下发清发亮,正中一条长长的大理石小道延伸至内门;入得内门,便可见一玲珑楼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
方恨水一路行至内门,仍无人敢拦,直到面前闪来一道黑影。
“楚空!”
“方帅。”楚空还是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由于年少,个子还小,看上去比方恨水还矮了小半个头。他面容本就清俊,又总是不苟言笑,是以存在感极弱。且他分明是个少年人,声音却像个老头子一样低哑。此刻又有意无意压低了声音唤她,听得方恨水一阵心塞。
楚空拦在方恨水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见她平安无事便闪身立到一旁候命。
“你回去告诉凝秋我已安然回来,让她不要担心。”方恨水抬步往楼里走。
“是。”
方恨水抬头望了望这传说中的千鸟阁,暗暗在心里把事情头绪理了个清楚后方才举步上了阶梯。
“站住!”岂料到了门口却遭到阻拦,方恨水眉心一皱,袖袍一拂,十足十的官家风范,喝道:“放肆!本官是朝中正二品官员,已在此做客数日,今日前来问候裴盟主伤势,你敢拦本官?”
方恨水一行人到此虽有些时日,但二月带他们去的多是些弟子运功调息、连拳脚功夫的地方,就像表演杂技一样让他们领略了部分奇门绝学。但是有关机密重地,譬如盟主的住所,他们都是没有来过的。是以阁楼的侍卫并不认识方恨水。他们只负责守卫千鸟阁,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门口两个侍卫丝毫不畏惧,仍旧横着刀剑不让她进去。
双方正僵持着,二月从里面出来,瞧见方恨水,拱了拱手:“哟,方大人回来了。盟主在二楼。”
门口的守卫见二月都对方恨水如此彬彬有礼,微微有些动摇。二月目光下移,见着两名守卫挡在方恨水胸前的刀剑,忙笑着去推开两人的家伙:“你们这是干什么?方大人是归元盟的贵客,不要失了礼数。”
听见二月的吩咐,两名守卫这才作罢,移开身子给方恨水让了路。
正逢一个小仆端着碗黑糊糊的东西从外面过来,二月接了青花瓷碗,才转了个头又折回来递给方恨水:“麻烦你帮我把这玩意儿送到二楼,盟主在那里。我快忙不开了。”
方恨水才愣愣地点了个头的功夫,二月就不见了人影。
“欸……”方恨水怔怔望着二月离开的方向,心想还没来得及和他相认呢。
上了二楼,偌大的大堂里分了东西南北四个房间。正中地板上一张极大的八卦阵图形,透着些古怪阴森之气。
她正往那阵中走去,忽听一阵喝骂训斥之声,她便不由自主竖起耳朵朝东面那处玄关上靠。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啊?你这双腿要是还想要就暂时不要用!你自己说,你当初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打通奇经八脉!几年了都好好的,偏生到了这最后的紧要关头,你!”话音一顿,房间里响起了来回踱步的声音,“唉,我就知道不该让你急,不该放你回来!当初强行压下的毒,眼看着就要清除干净了,结果你现在心脉一震,得!什么毛病都压不住了!”脚步声又一顿,那个说话的声音犹带着愤怒和无奈,“我问你,你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抛开影卫只身前往?又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用你那双金贵的腿!”
方恨水听得云里雾里,只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中毒、心脉、腿。
脑中疯狂地闪过几个画面,方恨水还没来得及抓住一丝一毫,它们便风一般地溜走了。心头忽地一震,她猛然想起来,哮症发作的时候她分明是倒在地上,醒来的时候又是怎么躺到了床上?
裴祭清,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要将昏迷不醒的她从窗边挪到床上,该有多艰难……
她这方正想得心惊肉跳,里头传来裴祭清一声轻咳,将她从思绪中唤醒。
方恨水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端着碗绕过青铜玄关,扣了扣门。
“进来。”
方恨水推门进去,穿过一间墨香满溢的外室,入到内堂,一进去便觉得气氛压抑得紧。裴祭清脸色苍白地半躺在床榻上,不远处的梨花木案几上燃着乌沉香,袅袅熏烟自镂空麒麟香炉中升腾而出,幽而不浮,曼而不浊。而书桌旁站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双眉如峰,轮廓分明的脸紧绷着,两道八字纹极深,眉眼中却是盛满了怒气。
两人之间颇有些尴尬。
裴祭清抬头见来的是她,眸光微闪,却没有说什么,只道:“方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老人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眼方恨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方恨水不知自己如何冒犯到了这位老人家,之前又在外听他对裴祭清好一顿训斥,料想应该是裴祭清敬重的人,倒不知是否是他的父亲。
“啊,我来探望裴盟主。看裴盟主的状态,应该是好多了,只是脸色仍是苍白,要好好调养才是。不知这位是……”
裴祭清看了老人一眼,目光闪烁,言语却很平静:“负责医治我的老先生。”
老人转过头来瞪了裴祭清一眼,“你才老!”那模样倒有几分“老还小”的顽皮无赖。
方恨水一愣,唇角溢出一丝淡笑。随即又觉得不对劲,疑惑道:“凭裴盟主的医术便已是华佗在世,敢问先生是……”
不等老人开口,裴祭清淡淡道:“医者不自医。腿长在我自己身上,纵是我医术再如何高超,也无济于事。”
“哦,冒昧了。”方恨水懊恼地低了头,正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自然一点地离开。
一直没吭声的老人忽然道:“我去准备准备,今日再试最后一次,若是无效,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这双腿!”
裴祭清微微点了点头。老人看也不看两人一眼,端了青瓷碗就走。
房间里只剩了方恨水和裴祭清两人。
裴祭清仰躺在榻上,微微闭目养神。方恨水寻了个地方坐下,踟蹰着开口:“这几日我也见识了归元盟中弟子的能耐,既然都是认识的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除了让我离开朝廷,裴盟主究竟要怎样才肯交出泓无手札?”
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裴祭清“唰”地睁眼,嗓音沉沉:“你离开朝廷,唯此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