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宁国京,是为云都。
抵达港湾后,董磊一行将货舱里的人藏在了大木箱中,假作批量海产,打算以此蒙混过关。
据说为了保险起见,里头的人早已被迷晕了,半点动静也是发不出。
韩镜池先前给我通过气,说董磊打算将我和小童子带在身边,把我们二人送到一个叫昌明阁的地方。
至于其他人,已是各有各的命数。
董磊的动作很是迅速,与云都接头人安排的手下对上口信后,便是顺利拿到了过关卡的通行文书。
船上其余人麻利地将载着人的木箱运下船,直直运到了查货处。而我此刻已是跟着韩镜池由登梯而下,真正步入了云都的地界。
小童子被韩镜池背在身上,似乎有些打瞌睡。
“董磊去查货处与人交涉,想必那里也是安排好了人手,这批货估计没多大问题。”韩镜池轻轻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小家伙,对着我笑了笑,“等其回来,估计你们也差不多要走了。”
我听他如此言语,偏过头去,有些不想回应他的话。
韩镜池见我不搭理他,也是敛了敛笑脸,道:“这是你们二人如今最好的选择。相比起其他人而言,你们今后的落脚点已是好过太多。”
他语气如此笃定,已是令我心生烦闷。我忍不住出言打断他:“韩先生,你们究竟要将我们带到何处?”
身处异地,我如何能不担心这个问题。韩镜池虽说在海上对我帮助良多,但是归根结底,其属于董磊那一方的人。
其实我与那些即将被送往青楼楚馆的人,又有何区别?同样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短暂的安宁并不能代表我以后的生活轨迹。
更何况,我总归是要想办法回到宣国的。
之前因缘际会,我得一时残喘,未受到巨大的伤害。但这完全是因为董磊心里的惧怕。
董磊害怕我会同那女子一般寻死,其担忧的是无法完整地拿到那笔货款。
若不是为了那大笔的金银,即便我于漂流中获救,他们怕是也会在之后对我施以暴行。
他们心中的货物,我的作用仅限于此。
在渔船上他们可以按着韩镜池的提议,让我能够静心休养,吃的喝的一应俱全。
可是到了允宁,他们便是该为这批所谓的“人货”打算起来了。
想尽法子将损失弥补到最低,是董磊首要考虑的事情。
而作为董磊那一方的人,我一直不明白韩镜池到底在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郎中?军师?亦或是其他。
虽然我生于山野,之前从未接触过董磊这样的人。可但凡有些脑子的,稍稍一想,便可利分辨其中利害关系。
在海上时,我无法逃离;而到了云都,董磊指明了要将我们带着,生生将我的逃亡路折断。
受制于人,被动而行。自己的一切都被他人所掌控,这便是我心中最为恼火的。
至于昌明阁,韩镜池亦是不愿向我透露其一星半点的消息。多次的出言相询终是以失败而告终,他总是那么含糊其辞,一而再再而三地规避着我的问题。
那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
对于韩镜池的态度,我是再明白不过了。他可以救你,但是又可以将这件事同其他事情分割开来。正如同他话语所表述出的意思,昌明阁是个可安身的地方,我们能够去那里,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在他的心里,其实并不反对董磊等人的行为。便是现在,他还想开导劝慰我,接受现实。
相处的日子虽不多,我却愈发觉韩镜池这个人心思之深,难以看透。
亦正亦邪,沉晦如海。若是世人都如同韩镜池一般,我觉得自己今后的路当真难走。
“竹竹,你可知为何董磊单单将你们二人选了出来,而不是让你们随着其他人而去。”
韩镜池大掌伸出,将小童子往自己身上托了托,以免其滑掉下去。
他声调里含着些淡漠,一字一句犹如利针:“女子被卖到花楼里,如坠泥沼生不如死;稚龄女童则是送进贵人府邸,充作里头人的玩物。逃脱了这样的命运,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有一副好皮相。当然,如若你最初没有出现在海上,本该是另一个女子前往昌明阁。”
此刻他墨瞳晦暗,已是定定地看向我:“昌明阁里,有很多像你和昆儿一样的人,其均是姿容出众,被当做侍从送给昌明阁的各位主子。而董磊,正是因为昌明阁出的价钱十分丰厚,才会接了这单子。”
我越听脸色越白,直到韩镜池道尽最后一字,已是身出冷汗。
将目光投向他,我动了动喉咙,声音哑然:“所以…所以…”
他凤眸微闪,接口道:“所以董磊怎么可能让你们离开他的视野范围,任由你的逃离得逞。竹竹,你心里的念头表露得太过。当你从船舱里出来那一刻,就没有办法逃了。董磊在这一行做了如此久,警惕性十分之高,怎么可能不有所防备。”
韩镜池的话没有给我一丝余地,他这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的命运已是被董磊死死攥在手中,任何有关逃亡的行动均是作废。
董磊不会留给我一丝机会。
“昌明阁所收侍从均是要入册,而董磊很早之前,便把画册子让人代为转交。那女子与你眉眼相似,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此前死了几个男童的损失,完全可以从你这边弥补。可董磊这个人视财如命,他为了尽可能地拿到全部的货款,眼下投鼠忌器,指望着再来一次瞒天过海。”韩镜池的眼神越来越难以捉摸,语速在不知不觉间加快。
忽然间,海风呼啸而过,四肢百骸尽是寒凉。云都的春天可真是冷啊,冷到了人心里。
我明白韩镜池的意思,董磊能想出让我替代的法子,自然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去解决男童数目的问题。
韩镜池像是个老先生一样,喋喋不休地:“你是个聪明的丫头,懂得趋利避害是好事。但有的时候,所谓道理并不能够拯救你。更多的时候,你需要屈从现实;你遇见的人里,大多数都会如我一般,为了自己的利益关系而放弃你。这是常态,也是人之常情。”
岸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有船工频繁地从我们身边而过,其搬运着从海船上卸下的货箱,朝着查货处行去。韩镜池与我站立的地方,临近热闹的登船口。此刻放眼望去,已是有如织人潮等候在此。
才一会儿功夫,便有大批的海船抵岸,登船口附近的人群开始有些躁动。有些离得远的,开始齐齐移步,想着挤到前面去。转瞬间,我们所在的方位,也是变得拥挤起来。
韩镜池一面护着背上的小家伙,一面拉着我到稍远的位置。就在我们刚移了几步时,有人忽地大喊了一声“韩先生”,只见那出声的人在重重人群中跻身而来,一张面孔带着萎靡酒色。
韩镜池见此,缓住了步子。他先是朝我瞥了一眼,而后才开口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我闻声细看,认出那人是孙蒙。只觉其一双眼招子往我身上溜了又溜,藏不住的贼眉鼠眼,狡诈之态。
“孙蒙,你可听到我在问你话。”韩镜池凤眸轻瞟,口吻冰凉,“你再如此肆无忌惮,董磊瞧见了,你可就保不住这一双鼠招子了。”
话语乍然入耳,处理得差不多了,一部分人已然被带往雁归楼。现下大哥让我来问问您,是否此刻前往童场,再过两个时辰,我们与昌明阁就要进行交易了。”
韩镜池一双凤眸微眯了眯,略提高了声调:“董磊现下已经出了港口么?”
“确是。大哥先去打点车马,因着昌明阁在外郭城内,需要再过十二道关卡,此间定是少不了一番打探。另外,云都的接头人怕是也要差人来寻了。”
“知道了,人丢不了。”韩镜池下颌微抬,“董磊莫不是对我也不放心了?”
孙蒙见着眼前这位口气微变,赶忙引路道:“自然不是!韩先生乃大功臣,大哥甚是倚仗您,又怎么会怀疑您呢。只不过此刻咱们耽误不得,还请韩先生见谅。”
韩镜池肚子里不知道在卖什么药,而这孙蒙连消带打地将他的话给挡了回去。一来二去地,我却是看不明白。
如此一番言语,韩镜池见孙蒙依旧一副恭敬的模样,终究还是打住了话头。
孙蒙在前头引路,而韩镜池拉着我前行,生怕我趁他一不注意就跑了。
出了港口,入步长道。道上有车马往来,少有行人,是而我们几人格外惹眼。
行了一小段距离后,便见前方左侧十步处,有两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静停于此。
昆儿熟睡于韩镜池背上,之前人声嘈杂也没见其被吵醒。韩镜池侧过身,对我道:“搭把手,免得昆儿摔了。”
按着他所言,我扶住了小家伙的背部,慢慢地将其从背上移下。而韩镜池微微俯身,右臂牢牢护在近旁。当我把昆儿将将揽住时,他已经转身,一把抱起昆儿。
董磊此刻已然下了马车,目光逡巡于我,道:“童场那边进了一批新货,缺漏尚可补。”
韩镜池对其颔首,回道:“死三补三,择上等者。”
“这个女子,昌明阁还未说明哪位主子会出价。想必这其中有其他人掺合进来了。据我估计,昌明阁下了不止我们这一笔单子,怕是有多家会与我们同争。”
“静观其变便可。”韩镜池丢下此句,便是拉着我入马车。
上得车去,孙蒙充当了马夫。我们由长道向北而行,直到遇岔口而取右侧道路,渐渐逼近外郭城。
云都布局有三,其一为最前的外郭城。
作为允宁之国京,想要进入云都,当先便是要通过外郭城所设城门。
董磊准备充裕,令我们的车马顺利入京。我探窗而观,长道缓缓隐没于城门口。耳边传来一阵汩汩水流声,已是令我视线忽转。只见两侧距离车马道稍远处,有一尺见宽的侧渠,内里似是清流涌动,水声作响。
侧渠长而悠远,而真正吸引我眼球的,却是渠中漂浮的亮眼雪色。雪团掩映,无根无基。其顺着水渠延伸至遥远处,连成了绵绵雪雾,给人朦胧至幻之感。
视线凝驻,越发觉得眼前像是拢了簇簇雪棉,好似有雾霭缭绕,眼睫止不住地眨了又眨。
就像细微的雪末被轻轻吹拂,此刻有雪棉点点飞舞于空,让人生出身处冬日的幻觉。
“这外郭城的内渠遍植雪雾花。花身脆弱,飞拂为雪;但同时其生长极为迅速,凋亡旧蕊后,不出三日便又生新花,是以云都常年可见其造出的皑皑雪色。”
韩镜池于一旁不疾不徐地说着,我默了默,并未表示其他。
外郭城内,肃肃在庙。五步一楼,琼楼金阙;十步一阁,画栋朱帘。比之姚城要更雍容繁华,锦绣如花。
一国之都,自然是人息不止,摩肩接踵。一朝风范,恢宏如是。
车马于熙攘道路间缓缓而行,不多时便觉孙蒙驱策改道,行至又一处繁闹地界。双眸寻向前方,可以观望到路尽头有一大围栏而置,如同一道无形之门。外旁车停人涌,只见喧闹人群集于围栏外,言语声此起彼伏。
“童场到了。”坐于外头的孙蒙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