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被浸泡在清淩水色里，我淌过山林溪道，且行且望着北边茂林，极目而去便见有一株参天老树擎天而立，而其枝叶繁茂有无数鹰鸟为巢。
细细看去其树身粗壮挺拔，需五人合抱方可成圆，上头有众多枝干分叉延伸出绿意，是为梧桐碧叶，叠叠簇簇连绵若山峦，在一众郁郁葱葱里显得分外鹤立。
此处与连接官道的小径毗邻，不过两百步距离，便可见老梧桐巨大繁茂的树身缓缓进入视野，渐步而行，可观树端碧色玲珑之态。间或有清新山风徐徐而至，拂动了幽幽碧梧轻柔摇曳，皆是万般柔情盘桓于此。
苍梧之下，有山石墓碑静静垂立，其上镌刻着她的姓氏。
“故秦氏讳音之灵位。”
我跪立于冰冷石碑面前，伸手轻轻拂去上头碎叶尘埃，淡然出声：“娘亲，我和爷爷婆婆就要走了。西边打仗了，而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以后，也许无法再回来看您，您在这儿，一定会很寂寞吧。”
缓慢上前，我将头轻贴在冰冷石块上，感受着那一丝丝沁透皮肤的凉意，不由默然冥想。
抛下了我去赴死，娘亲，您可曾后悔过您的决定。
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何会有如此硬的心肠…
微微阖目，唇角无可抑制地牵出一缕苦意：“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离开这里，离开您。我想起从前我在山里玩耍，玩累了便来您这里，与您说话。总是忍不住告诉您我玩了些什么、捉弄了哪些人，还有惹了爷爷婆婆不高兴。”
说着说着，却陡然间心里多了丝绞痛，双臂忍不住拥住了石碑：“我总有一种感觉，只要每一件事都告诉了您，我就像是从未失去过您一般。”
只要如此欺骗着自己，我就不会是他人眼中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一道道和暖的阳光穿透过了参天碧梧，只感觉有余光照影流连在我的面颊，暖洋洋地，让人无法忽视。而此刻，只要睁开双眼，便可见有斑驳碎阳，静静倾洒于地。
一时间，山中静谧，时光安然。
然而此刻，眼眶里却只余艰涩难耐，像是要憋红了一般，我喃语着：“您知道么，此刻的我，既深爱着您，亦无法不去怨恨您。”
忽地，便觉眼中浮现了一片朦胧水泽，好似有无限泪意涌动于酸软心间，不知不觉便触动了我有些麻木的情感。正如同波澜壮阔的海弥漫了青青山峦，一刹心境变化，眼中只余水色无边。
有泪悄然而落，先是划过颊边，再渗入脖颈。松开了双臂，我有些胡乱地抹了抹水泽，而后退开几步，正对着她的墓再次跪下，给她最后磕了三个响头。
“娘亲，足足此别，归期难料。望您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们平安顺遂。”道完此句，我最后看了一眼，将怀里的木蜻蜓轻轻放下墓碑旁，便是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
半盏茶后，待我赶至山脚下时，屏香子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她雇佣了两辆马车，前车坐的是她与她弟弟，后车便是我与爷爷婆婆。
见了我，屏香子一张素色面容上闪过些许不满，只听得她有些尖刻道：“我说足足你知不知道现在多事之秋啊，要是误了时辰，赶上姚城宵禁，我们可就得露宿城外了。你能不能懂点事啊？！”
听了她这话，我脸色有些冷，亦是不客气：“我这不是已经赶回来了。你规定的时辰是巳时出发，而我提早了半个时辰赶回来。你若是要找麻烦便直说，我奉陪到底。”
屏香子见我语气不善，不由也有些火气上头。只见其手卷了卷衣袖，一副要干架的样子，便是要与我争执下去。而一旁她的胞弟屏言见情况不对，连忙拦住她，嘴里无奈道：“姐姐，何必跟她一个孩子置气，我们还要赶路呢。”
我却见此邪邪一笑，道：“想打架？你忘了去年你是如何被我揍趴下的？”
不想话音刚落，便是耳边一痛，有人声若洪钟：“我看你是皮痒了！说了你几句你还有道理，人家屏大夫哪里说错你了？！你又要重蹈覆辙闹腾个不停，你对得起她、对得起你娘亲吗？”
爷爷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此言一出，便是又勾起了我还未全然散去的酸涩情绪，更让我清晰地回忆起从前无意听到的一段对话。
于是乎，我再也忍不住地冲着他们大吼道：“是！她是有恩于我。可她即便是有多么大的恩情，也毫无资格对我的身份品头论足，更没有权力在别人面前说我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爷爷被我一番话弄得是脸上一片震惊，只见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屏香子，那眼神儿里真真切切透着不相信。
屏香子也是呆立于地，她原本举起的手停驻在半空，表情也是不断变化，我见此不由冷嗤一声：“爷爷，你知道我为何总是与她过不去么？她千好万好，但万万不该管不住嘴巴，对外人提及我的身世。”
侧了侧身子，我藐视地瞅了屏香子一眼，冰冷出声：“你从前对温长阙说过的话，我可一字不差地记着。现在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帮助娘亲、帮助我，我足足心里感而中伤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我都不会客气！”
话罢我就掀开了马车布帘，一兜头地钻了进去，选了个舒适的角落靠着，便闭眼休憩，不想理会他们三人。
许久，才听到外边的屏香子声音有些抖：“我…我，我那是无心的！那次…”
这一刻，我已是懒得听了，双指堵上了耳朵口，懒洋洋地呆在车里面。
这种人，非要我把事情点破才肯罢休，真是累。
想想那次就算是她嘴巴漏风，将我的身世告知温长阙，我也没想着搅和她的姻缘。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最后添了那句伤人的话，还让我凑巧听到。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与她不对付，老是想找她的茬。
野孩子？野孩子怎么了，我照样能让你每天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等了一会儿，才见婆婆回到马车上，我连忙扶住她有些老迈的身子，轻声问道：“婆婆您这是去了哪？”
我这么问是有缘故的，婆婆一回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子蒸糕的甜腻味道。
正想舔着脸要东西吃，不想婆婆却使劲点了点我的脑门，有些生气道：“又惹你爷爷生气了？小捣蛋鬼，弄得你爷爷都不来咱们这辆车坐了。”
我闻言不由得瘪了瘪嘴，带着哭腔道：“这次可真怪不得我，是屏香子自己不讲道理，我已经提前赶回来了，没耽误出发时间。可她非要借此机会教训我，我不服。”话毕我便赖在婆婆怀里撒娇，弄得她是一阵无奈叹息。
此刻，车夫已然就位。只听得车外屏香子跟两位车夫嘱咐了几句，便进了前头的马车。而后有人稳稳落座于门帘外，只听到车夫高喝一声，便是甩鞭至马，驱马行车。
而待到马车平稳行进至平云镇内的关卡处，我掀开了近旁车窗上的帘子，偷偷探出头去看。不过几日功夫，镇子的前入后出两处地方，都设置了官府门禁，有官府中人在这两处对往来行人及车马进行仔细盘查。
而平云镇里，许是大多数人知晓了战事已起，此刻可以看到许多人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着准备离镇。
前方的官府人员刚搜查完一户人家，便是将目光转向后边我们的两辆马车。其让我们先行下车，而后几个人先是在车底座仔细查看，接着又是掀帘看了看，这地毯式不落一处的检查程序，越看越让我暗道幸好。
幸好，他们已经走了。
我站在一旁，甚至可以窥看到那些搜查者手里头拿着的人物画像，上头赫然有阴月惟与严真的，还有有一张疑似虞九的。
不过，他们的画师画工有些糟糕，将阴月惟画难看了，将严真画老了。
就在我对其画像暗自品评的时候，他们当中一人道了句“放行”，我心下一松，过了这个关卡，就可以沿着官道，行往姚城。
回到马车上，车马不断行进，而我忍不住探出头去，回看着曾经热闹非凡的平云镇，已是一步步地离我越来越远。车马两边的景色变幻着，终是再也看不到了。
我安分下来，乖巧地将头枕在婆婆的腿上，一只手不住地玩着她整洁的衣角，顽皮道：“婆婆，你刚才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婆婆伸手温柔地将我的散落的发丝贴到耳后，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瓜：“婆婆老了，不记得足足刚才的问题。足足能给婆婆再说一遍么？”
我弯了弯嘴角，眼睛发亮地道：“婆婆，你刚才是不是去买蒸糕了！”说完我还不忘深深地嗅了一口。
我这番动作弄乐了婆婆，她对我说了句“小馋猫”，便从旁递给了我一个油纸包，隔着油纸还能嗅到喷香的甜味，确是那蒸糕！
我一阵欢喜，自是直起身子，手忙脚乱地便要用手去拈一个来尝，却不想有些烫手，倒是让我一时间缩了缩指头，又抓了抓耳朵尖儿。
婆婆温和地看着我，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屏香子这么容易就说动了他们二老，我还没问过婆婆这里头的缘故。
顿时我正襟危坐，开口道：“婆婆，您离开住了四十年的地方，跟我一样很是不舍吧。”
说完，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婆婆，只听得她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我在山里住了那么多年，早已把它当做了我安享天年之地，要说舍得那肯定是假话。可是如今天下不太平，迟早连山里也都不得安宁。而且，足足，我们决定离开，其实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你。”
“我？！”我不由讶异道。
婆婆轻点了头，对我继续道：“你可知，我们此次的计划是到西京去？”
“啪”地一声，手里的油纸包掉落在地，我整个人跟个呆子一样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