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一翻身,跳了起来,他的头还在疼,不过意识已经恢复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刚才自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身边放着一个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有自己的手枪和子弹,一些食物和一袋水,还有一张详细的地图。看来是牧师的杰作,清楚地标明了山洞的位置,过河去的路线,昆明的方向,还有一封写给他和戴维信。里克走出山洞,发现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山脚下一条大河翻滚着浑浊的浪花远去,河边有一条窄窄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此时小路上有一个小小的队伍,远远地,里克看见七八个人和十来匹马正沿着小路往山上来。里克看着马背垛子上插着的骠旗。想了想笑起来,那熟悉的图案让他想起艾伦,还有那美丽的姑娘。自己是不会一个人走的,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把包往背上一甩,离开山洞,沿着山腰往回走,上次和戴维飞过这里时,他已经清楚地知道那个村子的方向位置。
牧师看着里克一碗接一碗地喝得高兴,并不阻止他。他恢复得很好,身体没问题,此时,只希望他快些醉倒。日本人已经过了第一道里克不知道的防线,那是陷阱和毒刺布下的防线,他们已经用火和炸药开出了一条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停住了,也许和突然下落的河水有关,不过很快他们就会过来的。也许明天就会针锋相对。下午飞回来的鸽子带来消息,老马锅头已经在另一个地方悄悄过了河,明早就可以到约好的地方,是时候把里克送走了。牧师端起酒碗,又劝下一碗,里克有些飘飘忽忽了,牧师对头人笑了笑,头人微微一笑,拍拍手,管家带着两个家奴来到里克身边。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摔倒。牧师拍拍还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里克说:“再见,你很快就要见到你的朋友了,替我向他问好。”头人的药起了作用,里克虽然没喝多少,不过已经迷糊了。牧师递给管家一个布包,挥挥手,管家带着里克离开了聚会,消失在月夜里。
里克离开后不久,聚会就结束了,每个人都拿到了武器弹药,全是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西洋家伙。头人的儿子们向每一个男人分发武器,他家的女孩们都已经武装起来,肩上挂着枪,腰间佩短刀。接到武器的人熟练地检查武器,填装子弹,头人坐在碉楼前的高台上,威严地看着他的领地,怀里抱着一支来福枪。
清晨的微风浮动头人的额发,牧师站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浓烟,听着不断传来的炮火声,看来日本人比他们想象的要心急。头人的他的两个儿子从门洞里抬着个大铜火炉出来,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里边放着两把铁钳。牧师看得心里一沉,他记得有人在忏悔室里告解时说过这个火炉,每个从战争里得到的战俘,都会被带到火炉前,用铁钳在背上烙下一个印记,成为土司家的奴隶。
接下来是牧师没见过,也不明白的仪式,土司看到火炉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坠子,把它从挂在脖子上的金链子取下来,他把那小玩意儿递给大儿子拿着。那东西像个大门前放的石狮子,只是上面的动物有些奇怪,不像狮子,要小得多,大约有三盎司重。牧师突然记起来,从前见过的中国帝王的印鉴,难道这是一个印鉴?只见头人解开上衣,露出左臂来,转身拿起铁钳,夹住大儿子手里的金印上的动物往火里放。不一会,他取出金印,把滚烫的那一面往自己左胳膊上烙去,顷间空气里飘起焦糊味,拿开金印,他胳膊上赫然出现一个清晰的印记,看上去是方方正正的中国字。牧师不明就里,台下却发出强有力的高呼声,向天空鸣枪,牧师听不懂他们在高呼什么,但是明白,他们那视死如归的斗志,看来自己并不完全地了解他们,等他回过神来,那金印已经消失了。头人高举着手里的枪和胳膊上的印记,领着儿子们,用土语高昂地喊着什么走到人群里,带着人们往外围的土埂石墙去了。
牧师也提脚往前去,却被一只手拉住,玉香拉住牧师的袍子对他说:“我们到教堂去吧。牧师,他们有他们的事,我们有我们的事。头人说要我们在教堂里收拾好药品就搬到碉楼里去。”牧师才发现玉香身后跟着两个家奴,他明白自己非得按照头人的话去做了。于是径自往教堂里去,边走边问玉香:“女人和孩子都走完了?”
“走了,送里克先生来的猎人带着他们先走,他们的武士大约要到后天才能到,我们得自己坚持一两天。牧师,谢谢你没走。”玉香回答得一如既往地平静。
牧师笑了笑,连他自己也感到了那种,明知死亡来临,却不慌不忙的平静勇气:“我哪也不去,玉香,要去大概就是回到主那里去。你带他们到治疗室去吧,东西我已经收好了,带上东西你们先到碉楼里去,我过会就来。”说完他走进礼拜堂,在神坛前跪下虔诚地祈祷……
牧师的祈祷未完,枪炮声四起。黎明时分,头人看到了第一个在一阵狂轰滥炸后,伸头探脑的敌人,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时间子弹飞舞,炮声隆隆,日本人的小型榴弹炮像雨点一样落在村民周围,简单的土墙石堆间顿时血肉横飞。
牧师匆匆结束祈祷站起身来,走出教堂,迎着枪林弹雨往江边走去。日本人在前一天突然停下来该是有理由的,想来该是为了等另一支部队从大河那边过来,两面一起进攻。和他想的一样,大河边的战斗异常惨烈。这边的敌人带着大型武器,在对岸对着这边的阵地狂轰,根本没有要商谈的意思。村民们凭着几支步枪和手榴弹毫无还手之力,他们躲在石墙后站不起身来。时值枯水季节,日本人用几只皮艇并不难过江,在的炮火的掩护下,日本人很快就过了江。见人就开枪,用刺刀往受伤的人身上扎,丝毫没有让人活命的余地。一场肉搏随即开始,村民们干脆丢开枪,拨出猎刀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牧师穿行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不停地位受伤的村名包扎,他的袍子上沾满的鲜血,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他叫人把伤员往教堂里送,心想着那是神的圣地,这些日本人总不会在那里面杀人吧!混乱的战场到处都有受伤的人,简陋的木棒,砍刀很快就被精良的武器击倒,村民简直就是被有备而来地屠杀。牧师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劝说头人去和谈是多么幼稚可笑。这些人没有丝毫的怜悯和人性,这些已经在他们身上和灵魂里消失了!渐渐的,牧师觉得不过一眨眼间,间江边的村民就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他带着一个重伤的村民往教堂走,耳边尽是呼啸的子弹,他架摇摇欲坠的伤员往山坡上走。还没走到教堂前的空地上就看见头人像疯了一样,用他的佩刀左砍右杀,那把钢火极好的户撒刀已经卷了刃。牧师掺扶着的村民突然推开他,牧师一下子倒在满是血腥味的泥地上。回头一看,一支带枪的刺刀正戳在那村民的胸口,又被拨出来,还要再戳!牧师挑起来,大喊着,推开拿着枪的日本兵。那日本兵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推吓了一跳,也对他的样子好奇,抬起枪托就往他身上砸。头人跳了过来,推开牧师,手起刀落,砍开了那日本兵的头颅,血溅了他们一身。牧师一时间目瞪口呆,想来他写给教会的信不是说说而已!头人回头对牧师笑笑说:“这不该是你看见的事,来吧……”
说完,他带头往教堂那边去,教堂的大门已经被冲破,门廊里躺着许多刚才受伤的村民的尸体!神的圣地并没能保护他们!牧师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头人一手拖着牧师,一手挥着砍刀边战边往碉楼退。但是他们还不够快,还没走过空地,大批的日军已经冲到了教堂前,头人提高嗓子大喊,要碉楼里的人关上大门。然而那木质的大门并没能挡住日本人的炮弹,还没等他和牧师走到门前,那大门就被炸成碎片。
战斗并没持续多久就结束,牧师和头人被捆在教堂对面的一棵大树下。尽管牧师用力挣扎,拼命解释,他们必须放开头人,因为他已经受了重伤,如果不治疗他会很快死去。头人身上深蓝的袍子已经被血水浸透,正不停地往下滴血!但日本人并不为他的话所动,把他捆好后就四处翻找,看到躺在地上还活着的村民就扎上一刀杀死他们。拿走他们身上看着值钱的装饰。牧师长叹一声,转头看看捆在傍边的头人,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他正狠狠地瞪着那些强盗,一言不发。
“你怎么样了?”牧师问他。
“还行,这些血不是我的,你呢?”头人转头看着他问。
“我没什么。”他确定头人没什么大碍,转头看着在村子里用火焰喷射器到处放火的日本兵愤怒地说:“这些魔鬼!”
“他们是,好在女人和孩子都走了!”头人简短地回答,他回头看着牧师突然一笑说:“老家伙,谢谢你言而有信,也许我会先走一步。我希望你活着,你是个筹码,他们会让你活着,有机会的话帮我一个忙,拿着我的委任状去重庆,告诉他们我没辱没了自己,没有对不起我的族人!”
牧师看着他一笑说:“我也有我的使命,老朋友,如果能,我会帮你。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也许没机会帮你。会有人明白的,很多年以后人们会知道。”
头人笑起来:“听见你这说,我可是安慰了,本不指望你明白。我只希望你去告诉他们,你干什么总是和我对着干?别人传信我不稀罕!”
大佐远远注视着绑在大树上的两个人,手里拿着从教堂里搜出来的东西,一只金十字架,个头不小,放在祭台上,他顺手拿来。几颗小小的毛宝石头色泽纯净,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他要找的东西,大概只有捆在树上的那两个人知道,就像那小镇上的杂货店主人,只有他才有那样的货色。
他慢慢走出碉楼,往大树下走去。
“你们好,这里真令我吃惊,没想到还有文明人生活在这里,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大佐露出少有的笑容看着头人说。
头人直视着远方,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
大佐笑了笑看着牧师:“你是牧师,应该是见多识广的人,为你的教民想想吧。也许我的长官们不像我这么好交谈。”说完转身离开了。
牧师看着被日本兵从四方八方陆续带过来的村民,他们凶残地驱赶村民,枪托砸,脚踢,打死反抗的人……
日本人把找到的村民都赶到了教堂前的空地上,围在大树前。村子里的房子都被点燃了,火借风势,那些竹子建成的房屋很快就成了灰烬。只留下教堂,牧师明白,以其说他们还对宗教有敬畏,还不如说他们是好奇。中午时分,日本人搜尽了村子,出乎预料,他们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连粮食也少,这和给他们带路的人说的不符。后来的几个军官在碉楼里安顿好,来到树下,他们后面跟着一个体格瘦长的年轻人。一个看上去军衔高的军官走到牧师面前,礼貌地向他问好,然后说了一长串话。
直尽量准确地抓住他的意思,用英语简短地翻译出来:“你们是谁?这里有教堂,那么你是传教士了?我们也遇到过传教士,是可以理智交谈的人。这位看来是这里的土司了,久闻大名。我想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说完,他对旁边的人说:“给他们松开!”
两个士兵马上解开捆着头人和牧师的绳子。头人和牧师一声不发,径直朝村民走去,和他们站在一起,冷冷地看着几个日军军官。
领头的军官一笑:“牧师,请别拒绝我们的提议,至少你该听一听。上帝也会倾听不是吗?我们到这里难道不是他的意旨?我们并无恶意,只怀着友好的目的,为了让这里的人过上更好,更文明的生活,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你是牧师,请向村民们解释我们的善意。我们会和你一起工作,给他们带来繁荣和文明,你给他们带来福音,我们送给他们科学,物质。我们可以合作,你的教区会比任何一个教会能给的都大,届时,教皇也会向你致敬!”
牧师冷冷地看着他回答:“我是基督徒。”
对方一愣,继而一笑说:“请你别误会,如不是村民开枪,我们也不会动武。只要和我们合作的人我们都会善待,向来如此。只要不抵抗,接受我们的善意,牧师,请你带头吧!和我们合作,你和你的上帝的居所(他回头指指教堂)都会得到保护!”
牧师看着教堂台阶上,门廊里躺着的村民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的善意,你们如有善意,地狱就该是天堂了!”
那军官面不改正色地看着牧师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地狱;想想吧,你们的抵抗并不明智。有些话还是想清楚再说,负气的话并不解决问题,只是让沟通更难,带来更多的牺牲,你并不希望因为自己几句话而死更多的人吧?”
他转眼看着头人说:“你是土司,就该为你的人找条后路,这么去死值不值得?只要你合作,药品,武器都不是问题。你的属地会更加广阔,远不止这么个小山坡,河那边和这边,只要你看得到的地方,都会是你的,你的子孙的,有我们支持,你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只要你和我们合作,你想要的都会有!再不用听命于任何人,你就是王,会有更多的奴隶,更多财富,想想看你的臣民会有比别的地方更好更富有的生活。你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你的子孙都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