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飞行器随着牵引讯号一路行进,舱内也越来越热,在剧烈减速中穿过了一层坚硬岩石层后,忽然一轻,速度加快起来,周围的土壤都成了火焰般的颜色。
在地质密度急剧下降的时候,本该清晰的引导讯号却若有若无起来,显然这时候已经差不多接近地心,辐射干扰大大增加。
荧幕上的图像忽然消失,出现在上面的变成了一片虚无,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但没有持续多久,前面一个红色小亮点如星星过度成太阳一般迅速变大,转眼间已经包围了整个显示屏。
地下飞行器忽然一轻,像是从一片沼泽中忽然拔出,继而又是一沉。自动系统立刻加强平衡喷射,稳住之后,才发现这里是一个类似联邦地下城的地方,只是因为少了纵横交错的星空隧道而空旷许多。
飞行器的内部舱壁全部亮了起来,显示着周围的情况。
这是一个被火光照耀着的巨大空间,飞行器悬浮在城市的上方,下面是最高不过百层的楼房。
四周的墙壁上,蚯蚓一样缓缓流动着粘稠的红色浆液,应该是岩浆无误。这些浆液冒着蒸蒸热气,气体颜色不一,都飘到上方,组成了这片地狱般的世界中唯一一道风景。
但要是多看一会儿,就会被翻滚的七彩祥云与它所笼罩的严酷环境形成的强烈对比,造成一种巨大而无法言喻的心灵折磨,让人油然升起不顾一切都要逃离的心思。
叛军生活在这里,又该有多渴望外面的世界?
“这真是个地狱。”洛青开口说。
地狱已经十分可怕,但身为能从巨大诱惑中脱身的叛军,心志坚定,自能迅速适应。可就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上空,仿佛伸手便可触及的瑰丽景象,对任何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都是远比任何毒品、权利、金钱、美女更具备诱惑力的存在。
“正因为这是个地狱,所以叛军才能存活下来。”康纳德·克拉克的声音响起,显然他与飞行器的连接始终没有中断,只不过断开了视讯而已。
洛青理解这句话,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时代的一段话:能在贫穷中为了理想而吃苦奋斗,并不可贵,但当这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只要放下心中的理想,往前一步,就能享受到截然不同的富贵生活,那么,他能够固守本心,就值得让人尊敬了。
而这种人的选择,几乎不可能动摇。
“欢迎光临希望之都,你们在这里降落,自然会有人带你们来见我。”康纳德说,随着话落,下面的一栋楼在屏幕上被标记,楼顶平滑,场地空旷,很适合小型飞船降落。
地下飞行器朝着标记落下,停稳之后,林棣抽出了龙头杖,熄灭了引擎。
众人从舷梯依次走出,外面已有两个十人小队并列,恭迎大驾。这些人每个都带着银色的面具,乍一看简直一摸一样,只有从细微的方面才能分辨出来些许差别。两队人的前面,也站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他见到林棣等人,快步迎了上来,说道:“不好意思,我们得关闭你们的晶片。”
林棣坦然道:“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规矩不能破嘛。”
那人又道了歉,让小队前的两人走过来,从腰间取下一个跟洛青在联邦地下小宇宙所见差不多的仪器,连接他们的晶片,进行了断线操作。
这种外物针对性的断线,和自己进行断线截然不同,后者能够随时一个念头就恢复连线,而前者则需要借助仪器。
洛青模拟出断线状态,滴水不漏,谁能察觉他实际上连晶片都没有,比离线人还要离线的彻底?!
进行了一些所谓的规矩性检查后,那人自我介绍叫刘迎湖,是个百人队的队长。他在带着众人坐入类似飞碟的飞行器后,简略介绍了一下叛军的状况,由十人、百人、千人三个层次的队级别,有万人的团级别,和十万人的师级别,而将军则统帅所有叛军。
身为叛军,自称叛军,可见他们心中实在太不把称呼的好坏当回事。
将军的住所并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十分普通,一栋不起眼的二十层楼房,没有森严戒备,也没有暗哨潜藏。
荧幕上的光头大汉,此时取下了面具,就孤零零站在大门前。他相貌英伟,一个大鼻子和光头一样闪着光,相映成趣。
希望之都与岩浆壁接壤的范围,都有护罩保护,所以城区不但不热,反而温度甚低,那是因为怕岩浆中的有毒物质进入,而断然隔绝了热量所致。康纳德穿上了一件风衣,被降落的飞行器上喷出的光雾所卷起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更衬得他健壮的身躯坚挺不拔。
众人见了面,康纳德挥挥手让刘迎湖退去,亲自带着众人登楼,“没有装磁梯,辛苦一下。”
“这里接近地核,按理来说,能量源可谓源源不绝的,怎么会连恒温系统都没有?”爱丽丝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疑问。
“害怕啊。”康纳德丝毫不忌讳对欲望之都的害怕,“地核采用,最是影响一颗行星的环境,虽说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覆盖整个行星的超脑,却能够根据这些轻易找到我们的位置,所以我们敢取用的能量并不多,而且大多数用来抵抗地狱般的恶劣环境了。”
爱丽丝不再多问,任谁都想不到,在联邦居然还有这种艰苦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忍受艰苦的人。而欧文总统,恐怕也想不到,当初来欲望之都享受生活的人,为了心中的理想,过上了以前想都想不到的苦寒生活。
难怪他们与欲望之都斗了数百年,却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根据地。
洛青心想:“这是一支经过严苛考验的军队。”
然而他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当众人跟着将军登上楼顶,这一片街区全部被带着同样面具的人所占领,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面具反射着红光,纵横不见尾。
“这就是我的军队,一群绝不怕死的人!”康纳德的腰杆挺得笔直,言语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自豪,“联邦一直和欲望之都纠缠不下,是因为现在的人们生活得太好,他们惜命,当然斗不过欲望之都的冰冷机器大军。但我们不同,我们有同一个理想,我们要突破机器人大军的封锁,告诉欲望之都的人们,自由,并不是吸毒、剽窃寻找一时快感,并不是杀戮、冒险对生命不负责任,那只是人类劣根性中忽然冒起的欲望,是罪孽!不是人类真正的思想,我们不能被欲望控制!自由是美好的,应该建立在人们的道德前提上,我们在追求自由的路上,这条路没有尽头,一旦人们觉得得到了自由,那他一定失去了比自由更珍贵的东西!”
说到这里,康纳德的晶片连上了整个城市的扬声器,忽然大声呼喊,“告诉我,你们迷失在自由的假象中的时候,失去了什么?”
地上数万人齐声道:“人性!”
“人性是什么?”
“真、善、美!”
“失去了真善美,纵然得到自由,也已经不是人了,是禽兽!”康纳德激动起来,大声喊道:“自由是什么?”
“是梦想!”
康纳德转过头,目光从洛青等人的脸上扫过,声音低了下来,“当我们有了一个建立在道德之上的共同目标或梦想,我们向着梦想自由追逐的过程,就是最自由的时刻。来到欲望之都,我才明白,联邦的自由,才是真自由,但人们就是这样,当获得一样东西的时候,往往会觉得并不如意,以至于产生自己并没有真的得到的错觉,自由也是如此,所以世上永远没有让人们满足的东西。”
说到这里,康纳德顿了顿,自嘲道:“我自己就是个很好的榜样,在联邦的时候,自由在我手中,我却看不到,非要追逐欲望之都的自由。到了欲望之都,又觉得这种为所欲为不受限制的自由,还不是自由,反而觉得从联邦到欲望之都的过程中,才是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刻,你们说这岂不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洛青微笑着,他眼中又闪烁起让人痴迷的智慧光芒,缓缓道:“你们一心一意的往前走,往前冲,跌倒了爬起来再走,这固然让人敬佩,但你们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在我看来,包括所谓自由在内,世间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你们从自由出发,又如何找得到自由?你之所以有联邦到欲望之都过程中的自由错觉,是因为那时候没有人会伤害你,也没有别人让你伤害。但你扪心自问,在联邦的时候,有人伤害你,或你有伤害别人的心吗?如果没有,这就是自由,如此简单。就算有,这也是生命之间相引相斥的表现,如果你的心里没有黑暗,就会把它看做凸显自由之所以存在的标志。宇宙中的恒星数不胜数,它们大多困于一隅,伤害和创造同步进行,但你能说它们不是自由自在?”
“这看似是一个很深刻绕口的哲学问题,其实只不过是人们心理活动导致的外在现象而已,如果人人都能稍微换一个方向思考,其实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只顾着一路勇往直前,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洛青说到这里,指了指下面的人们,“这就是你的军队?”
康纳德下意识点点头,还没从洛青的话中回过神来。
洛青一跃而起,落在墙边,看着下面那些更像是虔诚教徒的人们,呻吟了一声,自语道:“他们或许终将成为未来人类的先驱,甚至是军队。但现在,这更像是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