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宓之完全没想到程亦嘉敢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目光在程亦嘉的眉心处停留了极短的时间,还不大五秒钟。在这同一时间里,右手几乎本能地转着戴在左手上的那块表。
可就是这短暂到不到五秒的停留,让程亦嘉觉得后脊阵阵发凉,明明此刻他已经挪开了目光,她也不敢再抬头和他直视。
她不是惧怕丁宓之,她是惧怕这个时候的自己,会显得脆弱不堪,会被他一眼看穿,会让他瞧不起。她比谁都清楚,留在丁语婧身边,就等于留在丁宓之身边。
他那么在乎丁语婧,是不是留下帮助丁语婧,总有一天,他也会跟着在乎自己?她的心知道,她那句没兴趣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程亦嘉真的好嫌弃这个时候的自己,永远都不敢在丁宓之面前诚实,好像害怕会失去什么,事实上她根本什么也不曾拥有。
她并不能看透丁宓之这个人,可是她有花费近两年的时间,没研究别的,就在研究丁宓之的喜怒哀乐,所以尽管很久不见,她还是能分辨出丁宓之某些小动作所要表达的意思。丁宓之手上那块表,据说是他父亲丁淮的遗物,每次他去摸那块手表,就表明他已经动怒。如果你是他的敌人,下一秒要面对的,便是他不容你有任何喘息机会的连连发难。
丁宓之缓缓地走到她面前,整个人的气场瞬变,完全不似刚才那样平静温和,周身都透着不容忤逆的强悍。他看着程亦嘉的眼睛,自己则是微微眯眼:“不再考虑考虑?”看似疑问的语气,实际却是在逼她同意。
程亦嘉有些紧张地抓着手中包带,假装强硬地抬起下巴,说:“我、我怕我照顾不周,惹恼了丁boss您!”
丁宓之抬手,轻轻弹去她左肩处一根落发,类似鼓励地提醒他:“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陪她,医生也会在。”
为了能让丁语婧不再犯病,丁宓之昨晚回家之后,便同易荣臣的学长,也是他的朋友之一,宋安铭通了电话。宋安铭作为顶尖的心理医生,和易荣臣的水平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只不过他常驻美国,并没有回国发展的意愿。丁宓之也不舍得让丁语婧一个人远赴美国接受他的治疗,于是当年他退而求其次,找到了宋安铭举荐的易荣臣。
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丁宓之对易荣臣感到很不放心,所以昨晚回家之后,就亲自给宋安铭打电话。
在他十倍的薪水诱惑下,宋安铭总算是松口答应他,会在这两天休假半年,回国给他妹妹治疗一段时间。
本来丁宓之没想把程亦嘉牵扯进来。
昨晚回家后,他只休息了三个小时。一早起来,刚准备去医院再看看丁语婧情况如何,就接到了秘书的电话,秘书他刚才接到了丁语婧打来的电话。
丁语婧不知缘由地拨通了丁宓之办公室的座机,自然这座机是秘书接的。在电话里,丁语婧哭得声嘶力竭,责问接电话的人,把她的缪姐姐到底弄去哪儿了。
秘书他知道丁大小姐病着,思维和记忆如今都处在混乱阶段,不过他不敢懈怠,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丁宓之。
丁宓之赶紧打电话给医院。
医院方面很无奈地说:“丁先生,丁小姐一早醒来就一直哭闹,非说我们绑架了缪小姐,要加害缪小姐,不肯吃饭,不肯吃药,甚至不同意任何人靠近她,我们只能慢慢哄。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让昨晚那位缪小姐尽快再来一次……”
丁宓之没得选择,只能违背他的个人意愿,把程亦嘉再次拽入自己的生活中。
他要程亦嘉留下,就不会允许她走。
他素来是这样的人。
“那好吧……”程亦嘉微微舒出一口气,转身背对着丁宓之,推着箱子往外走,边走边说:“不过请你容我好好考虑两天。我好歹是正规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当保姆……我得克服一下心理障碍。”
丁宓之三两步就追上了她。
“你可以考虑,顺便把你的要求也一并想好。但是现在,你得跟我去医院。”说完,他抬脚走在了前头,留给程亦嘉一个不容拒绝的背影。
程亦嘉恨恨地对着他背影,挥了挥拳头。
收回手时,她自嘲地笑了,轻声说:“程亦嘉你真是个阿Q。”
丁宓之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所以他直接先下电梯,都没等程亦嘉。程亦嘉一点不着急,等电梯的时候,顺便把大衣穿在身上,从电梯里出来,也是慢腾腾的,步子悠闲得像是在看画展。
她刚走了没几步,就见旁边窜出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对她说:“程小姐是吗?您把房卡交给我就可以了,丁先生正在外面等您。”
程亦嘉把房卡交给对方,对方并未离开,一直恭送她到门口,脸上的笑容也未曾减少半分:“欢迎程小姐再次光临本酒店。”
程亦嘉走出酒店旋转门,果然发现丁宓之的车子停在门口,不过这一次,开车的是钱叔。
钱叔是丁宓之的司机,十年前就替他开车,可以说是丁宓之身边的老人。丁宓之他本人则是坐在后座,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小憩。
钱叔看到程亦嘉,忙从车上下来,帮她拿过箱子,放在后备箱,然后又替她拉开后门,恭敬地喊了一声:“太太。”
程亦嘉有些莫名地看了一眼钱叔。上车后,她仍旧觉得奇怪,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她和丁宓之的所谓夫妻关系早就解除了,按道理,钱叔不可能看不出来,除非丁宓之从来就没说过,也没暗示过关系不复存在。程亦嘉侧着头,看着丁宓之,细细想了想,觉得这也不难理解。
丁宓之素来不喜欢说他的个人私事,可能钱叔确实不知道,如今再看见她,大概和别墅的保安一样,以为她和丁宓之还是夫妻。
再次来到医院,程亦嘉觉得内心异常沉重。丁语婧的什么不好,非得得神经病。程亦嘉摇头轻叹,心里默默为过世的丁夫人感到遗憾。
丁语婧一见到程亦嘉,就喜笑颜开,兴奋地仿佛看见亲娘似的,明明她前一秒还哭得直抽搐。
丁语婧鼻涕眼泪也不擦,就这样冲过去抱着程亦嘉,很认真地开始教训程亦嘉:“缪姐姐,你知道这世界有多危险吗?你知道吗?你一个人不能跑去陌生的地方,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啊,你一定要小心!”接着她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丁宓之,在程亦嘉耳畔轻声提醒,“我看你旁边的那个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丁语婧声音虽轻,但就站在旁边的丁宓之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时候,和丁语婧说什么她都未必能记住。他只能默默地蹙额,表情有些复杂。他大概想不到,自己对妹妹好到恨不得把天都摘给她,可她病了的时候,完全不记得他半点好。
程亦嘉看到丁宓之如此尴尬的表情,心底一阵暗爽,眼底藏着笑,对丁语婧说:“没关系,你哥会站在后面保护我们的。”
丁语婧愣愣地望着程亦嘉,“我哥?”
她低下头,开始啃手指头,仿佛在努力思索她是不是真的有个哥哥。
程亦嘉拉开她的手,提醒她:“不能啃手指头,不卫生。”
“我真的有个哥哥?”丁语婧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天真的还不懂事的小女孩,“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程亦嘉侧头对眉头紧锁的丁宓之投去一抹同情的目光。
在程亦嘉的劝导诱骗欺哄之下,丁语婧总算同意跟着程亦嘉一起上丁宓之的车。而且她人坐在车上,总是表现出一副很不安的样子,同时不停地问程亦嘉:“还有多久到啊?”
程亦嘉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肩膀,说:“马上就到家了。”
“真的是回家吗?”丁语婧缩着身子,眼里流露出恐惧之情,“你确定是回家不是去黑黑的巷口里?”
“是回家。”
“那回家了之后,你还带我去找一辉吗?”
“当然了,等你回家休息几天,我就带你去找他。”程亦嘉心不在焉地回答。
从昨晚吃完晚饭到现在,她什么都没进食,是真的饿了,觉得胃里空空的,胃酸灼得胃里难受,恨不得此刻能喝完热汤。
丁宓之通过后视镜发现程亦嘉在咽口水,便问钱叔:“身上有吃的吗?”
钱叔愣了一下,他又不是小孩子,身上哪里会有什么吃的,烟倒是有,不过丁先生和丁太太都不抽烟的。正想回答没有的时候,想起自己身上好像是有吃的,于是从兜里掏出一小盒巧克力,递给丁宓之。
这巧克力是他昨天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人新郎新娘送给各位嘉宾的。他随手就放在外衣兜里,都没来得及拿出来。
丁宓之接过盒子,往后递给程亦嘉,说:“你先将就吃点。”
程亦嘉想:总算你还有点儿良心,知道关心员工的温饱问题。
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两块费列罗夹心巧克力。真是可怜,就两块,总觉得塞牙缝都不够。另外,她不是很喜欢吃巧克力,不过还是吃吧,吃了能提供能量。不然她怕自己待会饿得太过,最后连推箱子的力气都使不出。
她剥开外层包装,刚要完嘴里送,一旁的丁语婧就猛地伸手,将她手中的巧克力打落。
程亦嘉眼睁睁地看着巧克力从手上滚落在车上,然后被丁语婧抬脚猛地踩碎。
丁语婧满脸惊恐地对程亦嘉吼:“缪姐姐,你怎么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你不能这样的!”
程亦嘉:“……”
丁语婧,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程亦嘉觉得自己有点儿快要憋死了。
还不如以前,以前她被丁语婧惹怒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多少还是敢跟她对吵的。可是,对着一个病人,她怎么吵得起来?
她只能低三下气的哄。
哄得丁语婧总算安静了下来,闭上眼睛玩她自己的手。见丁语婧不再一直盯着自己,程亦嘉像贼一样,动作飞快地剥开另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赶紧咽入腹中。
程亦嘉舔着牙齿,看着坐在自己正前方的丁宓之,开始计算要问丁宓之要多少,自己才能不吃亏。她掏出手机,打算好好合计合计。这时,她才知道手机关机了。
她不记得自己有关机这个动作。
不过隐隐约约,好像有丁宓之接电话的记忆。
程亦嘉撇嘴,打开手机,发现骆一辉一连发了十几条短信。
想到骆一辉,程亦嘉忽然笑了。
丁宓之不是说薪资任由自己开。那敢情好啊……
她拿着手机,手指噼里啪啦地按着屏幕,给丁宓之发了一条短信。
坐在前排的丁宓之,看到短信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