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陆潮生的模样,我怎么会忘记?
我就是走进他生命里时,他就是二十出头。彼时他的容貌,和相片里相差无几。反正,就是二十岁那边的。
照片里的陆潮生,依旧沉敛干净,脸上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笑脸。
而他臂弯里,依偎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她的脸很精致,但眉宇间,有股子英气。她应该是草原上长大的,和我这几天见过的大多数年轻人又一样的灵动与飞扬。
两个人,似乎是,很幸福。
莫名地,我感觉到心口刺痛了下。
我一直以为,陆潮生爱的人,只有我。他娶了姜珊珊,可他不爱她,哪怕有着和姜珊珊的婚姻,他依然是疼我爱我将我视若珍宝……
此刻,他在照片里,对那位肆意飞扬的女子,似乎并非没有爱意……
我,在吃醋?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潮生来过纳允镇?
抓住照片,我往死盯着这照片。
其实我心里清楚,那个人是陆潮生。在我瞥见那张脸的瞬间,我就知道,那是我深爱的陆潮生。
“你在干什么?”我发怔之际,十一的问题砸醒了我。
我扣住照片,回身,扬起问他,“照片上的人,都是谁?”这个时候,我已经无心去关心他为什么是从外面进来的,他去了哪里。
我只想知道,他和陆潮生和那位女子,是什么关系。
我努力表现得镇静,我的心跳,却早就加快。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十一沉下脸,显然动怒。
我捏得死紧,继续问,“照片上的人,是你的谁?”我加重了语气。
十一跟我一样拧巴,走向我,恶狠狠地,“放下我的照片!”
他的在乎,更加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当下克制不住情绪,猛地将相框往地上砸,“你告诉我,照片里的人,到底是你的谁!”
“喀嚓”一声,相框破碎,玻璃碎步四溅,有几块砸在我的鞋面上。
十一绷着脸瞪着我,睚眦欲裂。
这是我见过,最愤怒、最失控的十一。
他扬起手,竟是要打我。
我仰着脸,一点不畏惧。
我的倔劲被激起来,一字一顿,“十一,我问你,他们是谁,是你的谁?”
明明,我的心中,已经有答案的轮廓。但凡我深想,它就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但我不愿意去深想,我要十一否定我心里可怕的猜测。
“那、是、我、父、母、唯、一、的、合、照。”十一仍旧是瞪着我,也是一字一咬牙告诉我的。
那是我父母唯一的合照。
父母。
十一终究是在这草原里长大的热忱男儿,他放下了扬起的手,蹲下去,捡起那张在岁月中早已斑驳的照片。
“请你出去。”十一说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冷静地面对你。”
难道我能冷静地面对这一切吗?
不能。
根本不用十一赶,我拔腿跑出这矮屋。
一直以来,支撑我做这一切的,就是我对陆潮生的爱。可我突然发现,他不仅爱过别人,还和别人有过一个儿子。
一个十一这样的儿子!
来自草原的清晨的风,猎猎刮在我的脸上,生疼生疼。
我却毫不在意,一直往前跑、往前跑。
陆潮生留给别人的,是一个儿子,善良、纯粹的儿子。他或者,爱着那个“别人”。
十一说他家里只有他,那就是她也离开了。
所以,她和陆潮生,在天堂,终于相伴相守了吗?
我没命地跑、死命地跑,直到……精疲力竭。
在这之前,我根本不敢乱走,因为我的方向感在这偌大的草原是没有用的。但现在,我就想迷失,我想迷失在这天地之间。
再也跑不动后,我跪在草地上,整个人往下倒。茸茸的草刺在脸上,我很不舒服,但心里痛快。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早就湿了草地。
陆潮生……
你这次,真的让我迷茫了。
我把脸埋在草地上,凄凄地哭着。
好似我浑身的力气,都被十一那句话抽走——那是我父母唯一的合照。
我趴了几个小时,烈日已高悬空中,灼灼地照耀着我。
“姑娘,你怎么了?”不知道是第几个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摇摇头,表示没事。而后我手肘撑地,想要自己起来。奈何我双手脱力,整个人又跌回草地上。
询问我的大婶搭把手,把我扶起,又说了一堆。
我无法理解,只好点点头。
等大婶走远,我踉踉跄跄往前走。我找了巨大的石块,贴着石块坐在草地上,躲在石块的荫庇里。
我背倚石块,很是失魂落魄。
不,我不能就这么抹杀我爱的陆潮生,抹杀我所有的坚持!
我摸了摸裤兜,手机居然顽强地在!
本来我应该乖乖吃早饭,然后收拾下,背着包去看建在纳允镇的小学。结果,我只拿了个手机,早饭也没吃,摔了别人的照片,跑了老远。
擦了擦眼泪,我拿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的杨玏,拨打出去。
“林小姐?”
杨玏似乎挺意外我突然给他打电话的。
“杨玏。”我一出口,才发现自己鼻音太重。
“林小姐,你出什么事了?”杨玏一下子就听出了端倪。
我回:“没,我感冒了。我现在正准备去那个小学,中途休息。我就想问问,陆潮生以前,是不是来过纳允镇?”
电话那头的杨玏,陷入了沉默。
偏偏这沉默,又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加了一箭。
半分钟过去,杨玏终开口,“林小姐,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忽然笑了,笑得悲怆,“杨玏,陆潮生,在纳允镇,是不是爱过别人?”
“林小姐,你见到她了?”杨玏问。
我回:“见不到,她死了。”
我真的很想补一句:我见到了他们的儿子。
他说:“那真的很可惜。”
“杨玏,请你告诉我,陆潮生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玏叹息:“林小姐,纳允镇这么大,你怎么偏偏遇上了桑朵小姐呢?”
原来那位照片里明媚飒爽的女子,叫做桑朵。
原来,给陆潮生生了十一的女子,叫做桑朵。
原来,我的情敌从来不是姜珊珊,而是桑朵。
叹气归叹气,杨玏总算是告诉我陆潮生和桑朵的事。
当年,陆潮生来纳允镇时,才十九岁。
那时的陆潮生,还比接我进陆家早了五六年。那时候的陆潮生,大概就是十一的年纪吧。他年少轻狂时,爱上了骑马,爱上了教他骑马的草原姑娘……
应该是,爱得热烈。
但陆潮生必须回琏城,而桑朵要留在纳允镇,要守住她深爱的纳允镇。
和平分手的。
但我想,两个人,想必都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
后来,桑朵一直留在纳允镇。
陆潮生留在琏城,忙着他的事业,然后,他遇到了我。
以杨玏的口吻,他肯定不知道,十一的存在。
陆潮生一定也不知道,桑朵怀了他的孩子,独自抚养吧?
他要是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远离自己。
又或者,陆潮生知道,只是,他不想桑朵一个人孤单地守着纳允镇?
“杨玏,陆潮生为什么没有去找桑朵?”听杨玏说完,我问。
他说:“先生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决定的事,没人可以改变。他说,他要跟桑朵小姐相忘于江湖,那就相忘。他也愿意相信,桑朵小姐会在纳允镇过得很好。但他有没有动过去找的念头,我不知道。”
反正自我记忆清晰以来,陆潮生的生活里,没有固定的女人。当然,我从没听他说起桑朵。看来,他真的把桑朵尘封在记忆里。
“杨玏,我和桑朵,长得像吗?或者,有没有哪一方面很像?”我再次追问。
看照片,桑朵和我,似乎是没有什么相像的。但我很怕,我是桑朵的替代品。
“林小姐,我没有正面接触过桑朵小姐。有一次,先生喝醉,提起过。但我知道,你们不像。先生对你的爱,仅仅是因为你。就像先生忘记桑朵小姐的决定无人可改,他爱你的决定,同样不可扭转。”
杨玏应该是察觉到我的异样,说的话,比以往都多。
“杨玏,没事我挂了。”此刻,我的声音已经听起来足够正常。
“林小姐,桑朵小姐过得好吗?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人世了?”他突然问。
我说:“我不知道。我还没问,等我问了,我再告诉你。”
他说:“林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
我回答他:“好。”
我的表现这么反常,他大概也心慌了。
挂断电话后,我将手机仍在一旁,再次抱进双膝,将脸埋在膝盖上。
我没有告诉杨玏,我发现了十一。我爱陆潮生,杨玏逼我做了什么?如果杨玏知道,十一是陆潮生的儿子,杨玏又会做什么?
我已经这样了,十一不该和我一样。
十一和桑朵一样,属于草原。陆潮生能放桑朵留在草原,我也不想十一被杨玏逼着去琏城。十一全心系着纳允镇,他离不开的……
暗暗咒骂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要考虑十一?
难道,我是在在准备当十一的后妈吗?
十一,也已经二十了,只比我晚出生几个月!
摇头,我不要接受!
我继续蜷在石块后,陷入沉思。
桑朵。
陆潮生。
这两个名字,连续不断交叠响在我耳畔。
我快疯了!
十一的个性,多半是继承了桑朵。而且桑朵抚养十一,对他耳濡目染的,肯定对十一的性格养成影响更大。
能把十一养得这么善良纯粹的桑朵,怎么会撒谎?
所以,十一真的是陆潮生的儿子!
我爱的男人的儿子!
我爱的男人,在我爱他之前,已经有了儿子!
那个儿子,仅仅比我晚出生了几个月!
……
我快被逼疯。再想下去,我真的离疯不远!
我一个坐着,不吃不喝,从烈日当头看到夕阳西下,从日暮西山看到夜幕沉沉……
“雪下得这么认真……”
手机铃的歌声响起,打断了我陷入恶性循环的思考。
我瞥过去,隐在草叶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十一的名字。
十一应该是彻底从对我摔碎相框的愤怒中走出来了,然后他发现我迟迟不归,担心我出事。这样看来,十一是善良的。
他一定和当年善良的桑朵一模一样。
我十六岁年,箭在弦上,陆潮生都没有要我。他却在自己十九岁时,让桑朵怀了孕。
我没有接十一的电话。
现在细细回想,十一和陆潮生一样高,十一的鼻梁和陆潮生一样挺拔,十一的性子,也有陆潮生的影子……只是十一常年在晒太阳,皮肤是健康的黑色。而陆潮生,是偏白的。所以,我和十一处了几天,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
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孽缘?
刹那之间,我灵光一闪,真的会有这么巧合?
纳允镇是陆戎让我来的,十一是陆戎联系来接待我的……难道,陆戎知道?为了让我痛不欲生,他早就掌握这件事准备折磨我?恰好,我得罪了郑中庭,他就提前了这个折磨?
我可以看到那张合影,陆戎为什么不可以?他在这里有慈善事业,但凡亲临,就有机会发现……
我现在处在极端的状态,我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抓起手机,我切断了十一的来电,翻出手机通讯录,找到陆戎的名字。我的食指停留在他的名字上方一厘米,始终没有落下。
我只是猜测,不管真假,我打了电话,都不明智。
假如陆戎真的设计我,我现在的不冷静、痛不欲生,只会让他痛快;倘使陆戎不知道,我等于自己把伤口捧到陆戎面前,让他再补几刀。
在我犹豫时,手机铃声又响了。
闪烁跳跃的名字,非十一莫属。
我扔开手机,不愿意接听。
这个夜晚,我宁愿在这个地方,冻死,饿死。
十一不停地打,我不接,任由手机响,我都懒得去关机。终于,我的手机“呜咽”一声,没电自动关机了。
我耳边清静了。
晚风飒飒,我蜷成一团,没有动弹的想法。
我意识清明、思维跳跃,我感觉这次,我真的病了。前些天,我在纳允镇日子过得不错,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多是愉悦……但现在,我发现十一是陆潮生的儿子,纳允镇给我的治愈,顿时分崩离析。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一个躲在这里?!明明是你毁了相框,差点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这么生气?!”不知道过去多久,十一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的手电,发出一道刺亮的光束。
他找了我这么久,肯定有气,对我说话又是我弄碎相框之后的模样。
我抬手遮住眼,拒绝回答他。
骤然,他低头,拽住我的手,用蛮劲把我拉起,“跟我回去。”
“我不!”我挣扎,“十一,你凭什么骂我?你是我爱的男人的儿子!你凭什么说我没有资格躲在这里!你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他死死盯住我,脸上写满不敢置信。他握紧我的手,松了力道。我趁机甩开,站得趣÷阁直,与他对峙。
此刻,他受的打击,似乎不比我轻。
“你说……什么?”盯了我许久,他终于开口问我。
我字字清晰地回:“照片里的女子桑朵,是你的母亲;而照片你,你说的你的父亲,叫做陆潮生,是我爱的男人。”
“怎么可能?”十一显然不能接受。
我几乎是残忍,“而陆潮生,不久前跳楼自杀。你活在纳允镇,所以从来不关注外界的消息吗?琏城跳楼自杀的陆潮生,是你的父亲,我爱的男人。”
像是要自我惩罚,我次次强调陆潮生的身份。
这次,十一的表情彻底崩塌,“我的父亲,也死了?”
这样的他,我突然于心不忍。相爱的是陆潮生和桑朵,十一有什么错?哪怕是相爱过的陆潮生和桑朵,又有什么错?
只是我接受不了吧。
可我和十一,互相伤害,又有什么意思呢?
全身的力气再次被抽走,我坐回草地,把自己抱成一团。
十一不再拉我回去了,他坐在我身边,“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我父亲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不能想着去找他。我应该留在纳允镇,爱纳允镇的一切。于是,我对我父亲的了解,仅仅只有那么一张照片。后来我的母亲离开了我,我想,我还有父亲,他就在远方。
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看我。”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我自己凄凄惨惨戚戚,无法去安慰他。
顿一顿,他又轻轻说道,“原来,他也不会来看我了……”
我没搭腔。
“你真的爱我的父亲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林蔓,对不起,如果我的出现让你难受,我跟你道歉,但是你能跟我说说,我父亲是怎么样的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