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在心里稍微酝酿了一下措辞,不急不慢的徐徐开口。
“说起这百花会,还得从一个人说起,此人姓柳,名七,才情风流,上达天阙,下至黎民,所作曲词风传天下,号称‘杨柳岸边,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当时,无数歌妓因传唱柳词而红极一时,是以,歌妓间有这么一段话流传,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原识柳七面。”
宋知书把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随意附和道:“这柳七倒也称得上是一位风流人物。”
孔昭颔首笑道:“谁说不是呢,柳七之风流,不因其才高,而因其心低,对于歌妓,他从无鄙薄轻贱之意,肯俯下身子轻抚这些风尘女子内心的伤疤,仅此一点,世间一些闻香下马,摸黑上床,下了女子香榻,便将之前的情言蜜语忘了个干净的人便比不了!”
换作平时,他是万万不敢说这些话,眼下见这白衣公子气质高洁,举止风雅,非是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货色可比,当了五六年的青楼小厮,孔昭察言观色,看相识人的功夫自有一套。
自忖自己赚够了银两,已能赎回奴契,不日将离开淮阳城闯荡,如能蒙这位外乡公子青睐赏识,说不定还能谋一个好的前途!
故此,不卑不亢的同时,亦要让别人记住他这号人物,如此方才会有机会,当然,成则成矣,不成,亦无亏损。
青年公子举杯自饮,面含浅笑,目不斜视,让人辨不清他到底是在听窗外丝竹之音,还是在听孔昭之言。
宋知书却是听得煞是有趣,忍不住催促道:“继续,你继续说!”
孔昭虽惊异于这作伴当书童打扮的少年毫无尊卑之念,却也没有表露分毫,继续说道:
“柳七固然才情不凡,但仕途坎坷,怀才无用,他心灰意冷时曾道:人生若不能平步青云,倒也不妨醉枕花乡,自此流连于红香绿玉之间,言称要看见山河好风光,阅尽世间好颜色。”
“前人著了一书,名叫江山志,书中详细记载了各地山川景貌,人文风俗,畅谈古今兵家必争之地,柳七效仿前人,也著了一书,唤作美人志,把古今美人收录其中,还评点了这些美人的风情特点,以及盛产美人之地,不巧,咱们淮阳正是其中之一,书上关于淮阳女子有十六字评语:风情婉媚,柔姿天成,莺歌燕舞,甲于天下。”
宋知书把这十六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遍,眼睛愈来愈亮,欣然道:“好,这美人志我也要收藏一本!”
孔昭顺势说道:“说起这美人志嘛,我正好也有一本,索性已经翻得滚瓜烂熟,小公子如果不嫌弃,我愿意将书赠予小公子。”
让人叫了一声小公子,宋知书早已飘飘然如登云端,摆手道:“不嫌弃,此事儿咱们就说定了。”
孔昭笑了笑,又道:“时下这一年一度的百花会也是因柳七而起,却说六十年前的一日,柳七入了淮阳城,城中妓家闻听此讯,争相邀请他给自家红牌作词一首,好博个艳冠淮阳之名,希冀能压过同行一头,柳七来者不拒,全部答应了,但他有三个要求。”
“哦?不知是那三个要求?”
青年公子挑了挑眉,也似来了兴趣,侧首问道,还屈尊降贵,替孔昭斟了一杯酒。
孔昭连忙道了声谢,也不虚伪矫情,接过酒杯,一口饮罢,润了润喉,翘起手指,继续说道:
“其一,他希望淮阳妓家能把姑娘们聚于一地,举行一个百花盛会;其二,举行的地点需得是云川大泽;其三,百花盛会之中夺魁的美人得陪他游湖一日。”
“淮阳妓家们应下了,这一选啊,即是整整一日,经过一番筛选淘汰,最后还剩下了四位美人,柳七说,这四位姑娘风姿仪态,各有胜场,委实不好评个高低上下,又作词四首,送予四人,淮阳城四大名妓“风花雪月”由此而来,正是取自于这四首词的词名。”
“自此之后,不仅四大名妓改了名儿,代代相承下去,连同四家青楼也把牌匾换了,还奠定了这一年一度的百花盛会。”
宋知书点了点头,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忽又似想通了什么,拍桌叫道:“我明白了,这柳七好生狡猾,他嫌一位美人陪他游湖不够,故意说四位美人不相上下,如此以来,就有四位美人陪他游湖了,左拥右抱,偎红倚翠,真是好不快活。”
孔昭闻言,神色愕然,久久不语,青年公子亦是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外间的喧哗嘈杂之音突然大了许多,循声望去,但见一艘挂了妙乐坊牌号的画舫二层平台出现了一位女子。
女子身姿颀长,体态纤浓合度,乌黑柔顺的青丝盘成云髻,白玉也似的脸上挂了一张雪白面纱,双眸清澈明亮,卷翘纤长的睫毛,愈发显出一泓秋水,潋滟动人,左眼斜下方的一粒红痣,更是平添了三分艳色,欺霜赛雪的双手怀抱一张细颈圆底的五弦琵琶,琵琶上嵌梅花一本,老干疏花,极具意韵,予人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
裙摆拖曳在丝绒地毯上,女子亭亭玉立,恰如一株在孤峰之巅幽然绽放的高洁雪梅,又似九天之上不沾人间烟火的皎皎明月!
如此摄人风姿,把四周歌妓衬得黯淡无色,更让人想要摘下她的面纱,一睹玉容全貌,无怪乎会惹来满场惊叹了。
女子盈盈一礼,不言不语,没有通报姓名,玉手慢慢抚上丝弦,轻拂慢挑,柔润舒缓,和谐流畅的曲调自她指间流泻而出!
面纱下的檀口轻启,女子轻轻哼唱,嗓音空灵,清冷如山泉流淌,配合琵琶曲音,把人从喧闹的俗世带入了世外仙境,心境不自觉的安宁,祥和。
青年公子露出一丝异色,问道:“小哥儿,你可知道这位姑娘姓甚名谁?”
微微回过了神,孔昭不疑有他,只道这位青年公子为女子风姿倾倒,故而才有此一问。
“真巧,公子若是问了旁人,或许还真不知道,我却是知道此女芳名,她复姓百里,名娥皇,名字倒是跟南朝一位周姓皇后相同,原是当朝御史之女,数月前,朝堂上出了件大事儿,这位百里御史不幸卷入其中,掉了脑袋,家中男丁流放边疆,妻女则打入了教坊司,这位自小养在深闺之中的百里姑娘同样未能幸免于难,妈妈上下打点疏通,才把她收入了妙月坊,意欲让她在这次百花盛会之上夺魁。”
妙月坊之中,上等的清伶红牌皆有一座独立院落,衣食起居全由丫鬟婆子打理照顾,不比寻常权贵人家的小姐逊色。
这位百里姑娘一入妙月坊,便是这般待遇。
孔昭还曾让管事叫去帮百里姑娘安置过家设,做些体力活计,于廊下远远望见了一眼,饶是他瞧惯了脂粉颜色,见了这位气质清冷出尘的女子,亦不由觉得惊艳万分,至今记忆犹新!
青年公子喃喃道:“百里娥皇么,当真是一个好名字。”
宋知书听得如痴如醉,怅然轻叹道:“确实是个好名字,名字美,人更美,如此美玉佳人,却沦落风尘,当真是可叹,可惜。”
眼见宋知书发出自己曾有过的感慨,孔昭亦是叹道:“小公子所言极是呢,奈何世事无常,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终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