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总有四十多里,越过一个岭头,便有一片村庄,名叫李家甸。逃难中耶律齐令二女前行之时,嘱咐郭芙带耶律燕并二子到此处歇脚隐蔽,却不可寻客栈人家投宿,免得被敌军追至,无处转圜落入重围,单要找山边破庙祠堂藏匿。如今杨过双目受伤,郭破虏耶律齐两人瞪大四眼,借着村中些许微弱灯火荧光,在山边找寻。所幸暴雨来时突然去时快,此时已然雨霁云开,小有些月色,饶是如此,找了许久,也未寻到踪迹。倒是杨过双目虽然紧闭,耳力仍强,听得远远一片林中似有马嘶之声,三人循声而去,果见二女马匹拴在林中,便就着林边找寻,方在林边山麓寻到一间破屋,门板歪斜半开,里面一片漆黑。杨过悉心静听,果然听到细细呼吸之声,心中大喜,正要迈步进屋,耶律齐拉住,轻声叫:“芙妹,是我们。”
却闻破门板上传出:“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到了!”言中满是喜悦,正是郭芙。从门上轻轻跃下,她手中乌黑淑女剑在黑暗中微微闪动,还剑入鞘。原来郭芙以防万一,安置好耶律燕和两个孩子,自己便伏在门框之上,剑尖向下,若有敌兵寻到,必要从门而入,淑女剑轻轻刺下,贯穿天灵,无声无息便要了敌人性命。倘若伏在门侧,敌人稍有戒备,便难一击必杀。虽说杀掉三两个敌兵,终归要死于乱刀之下,郭芙性格倔强,死也要拖几个垫背。杨过虽目不视物,听声辨器,已明其理,一边暗想芙妹此招甚妙,一边又想这一剑自然杀自己不死,但搞不好在头皮上划条口子这可不是玩的,今晚自己方寸大乱,心神不宁,需得好好入定一下。
这边郭芙已取出怀中火镰火石,喀喀两声,打着绵絮,点亮一个小火堆。三人在屋中环顾,只见耶律燕定定坐在墙边,两眼无神发呆,便如同木偶一般。旁边两个孩子倒是相拥抱在一起睡着了,几人身上湿衣已经脱下,只盖着几件马鞍下备的蓑衣。衣服细软,都丢在车中,逃命时哪里还顾得上。耶律齐正要说话,郭芙却眼尖看到杨过两眼红肿紧闭,忙问:“杨大哥,你怎么了?”
杨过闻郭芙见问,微微一笑:“不妨事。”
郭破虏却将适才所见之事,具细说来,未看真切之处,杨过略作解释,郭芙不禁大惊,急道:“这石灰入了眼睛,最是要紧,杨大哥你可不要吓我,万一眼睛有了好歹,可是糟了!”
杨过心中一暖,轻声道:“放心吧不妨事,只有些微入了眼,好生歇息一晚,应该便可痊愈了。”
郭芙还不肯信,仔细瞪眼好生看了杨过肿眼一番,劳得杨过忍痛把眼睛睁开条缝,让郭芙仔细看了看瞳孔,又多流了不少眼泪,纵然还有石灰残留,这下也冲干净了。朦胧里见到郭芙眼神关切,立时又觉得双目似乎不那么痛了,这么多年,从未与郭芙的脸靠得如此般近,更不曾直视她的双眸,便是有过机会,却也下意识把脸别过去,这次托了石灰的福,才大着胆子对视,只见这双眸子乌黑晶莹,深邃灵透,杨过不由呆了。心中忽然想起妻子小龙女的眼眸,意乱情迷之时,曾觉得完颜萍眼睛像极了小龙女,延想之后对完颜萍所作所为,杨过不禁微觉脸上发热。此时见了郭芙眼眸,相较之下,大不相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心中只觉自惭形秽,渐渐便将脸埋得低了。
忽听郭破虏在旁插言道:“燕姐要不要紧?”
杨过打个激灵,忙转头问:“对对,燕姑娘可好?”
耶律齐微一摇头,道:“她现在失了神,让她这样好生休息下,我们别来打扰。”余人各自点头,互相找个墙角坐下歇息,郭芙捡了几把枯草,靠墙坐下,将头靠在耶律齐胸前,嘴角颤动,嗫嚅几下,又不知说什么好,耶律齐左手搂着郭芙肩膀,两眼静静的望着远方出神。
不知不觉,村中鸡鸣狗叫,天已破晓。杨过闭目调息,休息一夜,已然神完气足,睁眼四顾,红肿大部已消,视物已无大碍。郭芙倚靠在耶律齐怀中还未睡醒,脸上几道泪痕,想是饮泣到半夜,耶律齐也是呼吸匀称,闭目不动。耶律燕仍旧一副坐姿,两眼半睁半闭,形容枯槁,显是倦极,两个小孩还兀自未醒。只郭破虏已然醒转,两人对了下眼色,走出破屋
杨过骑了耶律齐的马,两人并辔原路返回,查探神武军行踪。
一路走下来,竟然鬼影都没见一个,直到昨夜激斗之处,地上血迹斑斑,蹄印凿凿,但死人伤马不剩半个,都被清理一空。再行到武敦儒坠马之地,尸体已被搬走,草丛深处,还剩下不少羽箭,兀自迎风凝着露珠。两辆大车翻在路边,二人进到车内,见细软大半仍在,便寻了几件行囊,挂在马上,再向前行。
又走了里许,一物不见,正惆怅间,郭破虏忽然大叫一声:“啊!”便向路边一沟奔去,杨过也抢步赶上,两人看去,都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
沟中大小两具尸体,皆被割去头颅,看衣着打扮,正是武敦儒与长峰父子。尸身上尽是血污,父子俩共中十五箭,遍体几乎已无一处好肉。杨过郭破虏二人皆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又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咒骂片刻,两人小做商议,想必神武军已然割了首级回去报功请赏,不复再追。若要将大武父子就地掩埋,不让苦主耶律燕看上一眼,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但若要带去给耶律燕,只怕这一激,耶律燕就此疯了。两人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带尸体回去,先问过耶律齐,再做定夺。
两人将大武父子尸身驼在马背,返回李家甸,路经一溪,二人一做核计,用溪水将尸身略作擦洗,洗去大部血污,遗体已然僵硬,恐硬拔箭矢毁坏皮肉,郭破虏将箭杆折断削平,方才带回破屋。两人将二尸轻放屋侧,却见耶律齐从屋中走出探看。耶律齐一见此状,双眼圆瞪,旋即深深呼了口长气,镇定下来,杨过凑上来正待耳语,却见耶律燕呼的冲了出来,面皮凹陷憔悴,双目全是血丝,却瞪得又圆又大,大声喝问:“我丈夫和孩子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忽然看到屋旁地上露出放平的脚,话便噎了下去,哽咽着扑到屋后。门旁郭芙露出脸庞,更是深有忧色,身侧闪出耶律希亮,略一迟疑,也跑去耶律燕身傍。
转瞬间悲声大作,耶律燕母子抱头痛哭,杨过郭破虏两人哪敢说话,都是低头面面相觑,再看耶律齐,脸色也是难看万分,揪着嘴不吭声。
忽然耶律燕一跃而起,一个箭步走到耶律齐面前,双眼依然圆睁,却不再是悲伤愁苦,杀气几欲迸裂眼眶,牙关紧咬,右手一长,唰的拔出腰刀,凌空虚劈数下,虎虎有风,张口大吼:“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尽宋狗!”
杨过,郭破虏哪敢过来相劝,只能互相递个眼色,偷偷退了一步,免得被耶律燕盛怒之下,乱刀刮到。杨过偷眼看下郭芙,她还站在门内,眼泪已经打湿胸襟,直直盯着耶律齐,禁咬嘴唇,却不言声。
耶律齐看着妹妹在面前怒不可抑,自己心中也是波浪翻腾,强压气息,眼光扫过妹妹,见到妻子望门流泪,目光交接,更是天人交战,忙别过眼神,只觉心脏狂跳,呼吸渐粗。
正两难间,互见耶律希亮站起转身,直直看着自己,话声竟是出奇平静:“爹,你会给我爹,和我哥报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