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秀葽,五月鸣蜩。临安城此刻正是薄暮冥冥,冷峭的夜风伴着秋蝉噪声萧萧而起,吵得窗牖亦跟着窣窣作响。
尚书府的书房内这会儿却是静谧非常。
缓了片刻,眼见谢正卿真的抬脚往书房门口走去,苏妁才急着阻道:“大人,其实四夫人让奴婢来时,还嘱咐了一句话……”
“噢?”谢正卿驻下脚步,双眸微眯着斜觑她。
却见苏妁娥眉微蹙,贝齿轻咬了下唇瓣儿,才张口结舌的喃喃道:“四夫人说……四夫人说……”
话都开了头,可苏妁压根儿还未想好托辞!只是一心的想要将人先拖住。
拖着尾音儿顿了顿,她才终于想出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由头:“四夫人说若是大人准备今晚过去,就让奴婢劝大人先去二夫人房里。”
谢正卿的视线自她那闪烁不定的双眸,下移至被咬的越发殷红的唇瓣,之后再稍稍下游了些,情不自禁的扫了眼那被书卷撑的更加鼓囊的合欢襟……
竟鬼使神差的想到了两句词: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
见苏妁抬起眼帘,他立马敛了敛嘴角那瑰异的笑容,一并也将眼神移向一旁。既而声色沉酣:“这是为何?”
“四夫人说今日二夫人刚为张府诞下了麟儿,大人莫要只闻新人笑而冷落了枕边旧人。四夫人说她熬得住,还请大人……”
“熬得住什么?”谢正卿忽地一下好似捉住了她那惶惶的眼神,一个凌厉的对视便将她定在那儿,脸上只剩羞红与怔然之色。
“熬得住……”独守空房的寂寞?她一未出闺阁的姑娘家,怎的情急之下竟冒出了这么一句!不定是从哪个话本上看来的鳏鱼渴凤,旷夫怨女。
“呵呵,”干笑两声,谢正卿看着苏妁那桃花似的绯粉脸蛋儿,已觉餍足,并不想再令她继续难堪下去。
她假冒身份糊弄他固然是有点儿坏,可这里掩藏身份的又何止她一人?
“也罢,今晚还是先去陪陪二夫人,你且回去好好伺候四夫人歇息。”说罢,他眼尾唇角噙着丝笑意往书房外走去,将苏妁闪在了身后。
直到那门开启复又阖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苏妁才真的舒了一口气。
因着前院儿大厅的筵席仍在进行,尚书府的大门并未上锁,故而苏妁逃离尚书府时倒还算顺利。只随便给门房编了个帮某位大人出去看看马车的理由,就轻松出去了。
坐在回朗溪县的马车里,苏妁先是摸了摸胸前,庆幸下了一晚上的棋竟未被发现!
想及此,她不由得窃笑。那个张尚书目达耳通,看似有百龙之智,但还不是被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给龙头锯角虎口拔牙了?眼下既然书顺利偷了回来,她便又安心了一分,苏府的生机已有八成了。
只是紧接着,她又想到过会儿归家后所要面对的爹娘,不由得又觉心头一紧!
苏妁摊开双手的掌心,看着那刚有结痂之意的戒尺抽伤,心中想象着旧伤未愈又将添新伤的悲凉前景……
“唔——”只一瞬,便像个孩子似的敛笑而泣。
***
月至正空,已是亥时下刻,人定时分。
尚书府的晚宴,终于在谢首辅回前厅不久后结束了。官员宾客们离席后纷纷靠向两侧恭立静候,自觉的闪出中间一道较为宽绰的道路,礼让当朝首辅先行。
谢正卿不苟言笑的走在中间,足下蹒跚,对两旁正向自己行礼的众人视若无睹。而紧随其后的岑彦则左手握着腰间刀柄,右手虚扶着大人,清隽的脸上凝着审慎之态。
就在先前,谢首辅自书房回来时,还豪爽的与诸位大人共饮了十数杯!似是经过一翻休憩之后心情大好,有心将这期间漏下的酒给补回来。
而就在这位首辅大人迈过前厅的门槛儿时……竟意外绊了一跤!
好在前有管家,后有岑彦,左右又有诸位大臣。众人相扶之下首辅大人也只是身子歪了歪,并无大碍。
谢正卿面色略显难堪的挥开身边众人,独独一把抓住了管家的领褖!那副孤高俊颜自有醉玉颓山之势,直接将管家吓的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
“大……大人,小的知罪……”管家哭求着告饶。
他心中自是明白,因着谢首辅被那门槛儿绊了一下,故而迁怒与他。可他明明今晚将那门槛儿撤了的,也千叮咛万嘱咐下人们定要等宴席散了,诸位大人走了,才能再将门槛儿安回来。
可是怎么才一个不留神儿,这门槛儿竟不知被谁给提前安了回来?
这时张尚书也赶忙上前,先是仔细瞧了瞧首辅大人的袍裾有无沾脏,见无一丝灰尘才稍稍放心,看来方才这一跤并未碰到哪儿。
“谢大人,是下官管教不严,还请大人恕罪。下官日后定会……”
“不必待日后了!”谢正卿出言打断,眯眼睨着张茂:“今日之事今日毕。”说罢,微微侧头瞥了眼岑彦,“就赏他三巴掌吧。”
张尚书与管家闻听此言倒也算是松了口气,三个耳光只能算是小惩大诫,看来是首辅大人无心与个家奴计较,开恩了。
只是,他们低估了练家子的手劲儿。
岑彦上前拽起跪在地上的管家,黑袖一挥不待那人看清来路,便被一股巨大的蛮力抽着右脸将人整个甩了出去!
一掌下去,已是口鼻涌血。
睥睨着被狠狠摔于地上的管家,谢正卿淡然一笑,转身往尚书府大门处走去。
今夜花好月圆,乐乐陶陶,实在不宜被这些污秽脏了眼睛。
紧接着身后又传来两声哀嚎,他充耳不闻,只觉得如那些秋蝉一样聒噪,扰了这安谧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