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这一现身,箫十三君和纳兰红心中登时吃了一惊,二人这么大的本领,这么高的身份,竟完全没察觉到这老秃驴啥时候跑过来的,要是先前趁自己二人不备突下杀手,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老箫,你选一个吧!”纳兰红道。眼见形势起了变化,人家师兄弟哪有不联手的道理。
箫十三君久久无言,他可不是在犹豫选谁,而是在考虑,是否把最后压箱底儿的手段拿出来。他决定再等等,因为现在金蛇禅师手中有剑,身旁有人,要命的是,这个人居然将满身的绝艺隐藏得如此深晦,连“怒衣卫”都未能掌握这个情况,从而导致他没能制定更绵密,更富层次的应对计划。所以,即便动用此行的杀手锏,他也没有绝对把握,因为一旦失败,轻则二人消声觅迹,重则自己全军覆没。
于是,他打算这么来。身形一晃,箫十三君直扑金蛇禅师。因为对方有伤,“趁人病要人命”,说出来实在不光彩,可架不住好用啊!一眨眼,两人便交上了手。
纳兰红横身侧行,调整自己的攻防位置,最后她选中了西面,因为月光能照亮她眼前的一切,包括对手的一动一静。但她没有出手,她在等。经过刚才送剑这一手,老和尚所显露出来的能为实在深不可测,面对这样的绝顶高手,自己绝对不能贸然进攻。“以静制动,后发先制!”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眼看对手步步为营,老和尚却不以为然,他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又困了。身子往檐柱上一靠,睡了。
“……”生平头一回,纳兰红觉得自己没了用武之地。过了一会儿,她决定试探试探,手往怀中一摸,俩指头夹出一块墨玉飞蝗石,正准备朝老和尚扔过去,老和尚却贴着柱子一滚,躲到了后面。她只好调整方位,逐步向东面靠过去。但无论她如何走动,老和尚也相应跟着转动,始终躲在柱子后面,一句话:就不冒头!
“搞什么鬼?”她十分疑惑,想冲上去一探究竟,但又担心老和尚在柱子后面埋下了什么厉害的手段。
两人在这头转磨,另一边,却是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
阴阳候箫十三君,年近五十,这年纪,对练武的人来说,正值年富力强,可也是道分水岭,一旦过去,那便轮到走下坡路了。他生就一双电目,剑眉直鼻,面色如玉,哪怕这个岁数,也自有股俊逸的风采,只是眼角眉梢含着千层杀气,身前身后自有百丈威风。
面对强敌,他将一身的本领抖了个七七八八,钨钢铁索挂着三尖匕首钺,将方圆两丈之内完全罩在自己的锋芒下,有进有退,攻守平衡。但即便如此,依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金蛇禅师亦是动了真格,无奈大伤未愈,即便仗凭一柄神剑与一身妙入毫巅的剑法,也是战不倒箫十三君。
一时间,两人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奈何不了谁。转眼,二人可就到了八十个回合。
只见两人身形滴溜溜急转,剑来钺往,插招换式,越打越快,刚开始还看得见两人的身形,到后面全成了影子,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把院子打了个遍。二人的身子向内紧裹一颗丹田,精气神却贯穿了四面八方。有时候,还逼得纳兰红跳着脚给他俩腾地方。片刻功夫,两人又过去了二十个回合,这时候,双方额头上,可就冒了汗了。
眼看战况陷入僵局,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纳兰红心中好生懊恼。一咬牙,决定冒冒险。身子一纵,到了柱子侧面,也不管看没看见什么,就先丢出一把飞蝗石,赤炼鞭也跟着挥出去,结果劈里啪啦一通空响,定睛一瞧,人没了。“怎么回事?”凑近看了又看,找了又找,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心说这高人也太高了吧,愣把自己变没了,成神仙了都。
老和尚没了踪迹,纳兰红一打主意,立刻加入战局,双战金蛇禅师。
她跟老和尚“文斗”了大半天,精力充沛,又憋了一股气,这一使劲儿,金蛇禅师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对上这二人,即便在自己鼎盛的时期,也只能堪堪战个平手,何况眼下自己又有伤在身。
二人见和尚渐渐露怯,心中一喜,身子更快了,丝毫不给金蛇禅师喘息的机会。
一个不留神,沉香剑叫三尖匕首钺的铁链子缠住,和尚手腕一紧,心说不妙,身子连忙往前一倾,企图将宝剑抽出,但不等他得手,鞭子就到了,和尚只得把手一松,弃剑后撤,准备翻墙遁走。
眼见对方丢了兵刃,空手落败,纳兰红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连忙一纵身紧追上去,眨眼欺近对方身后,她也没想想,金蛇禅师能让她追上吗?
秀腕一抖,赤炼鞭风驰电掣卷向和尚脖颈。金蛇禅师都没往后看一眼,一低头,躲过鞭子。这时,纳兰红已到对方三步之内,她忙把大腿内侧的匕首摘下,准备近身短打,缠住对手。
手还没摸到东西,她忽然听见“扑”一声,声音很微弱,一般的高手很难捕捉到,但落在她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般震耳欲聋。“不好!”她知道,这是对方的暗器,想躲,但迟了,因为距离太近,那东西又极快。
都来不及说一声“完”,也来不及闭上眼,她最快的反应就是瞪眼等死。但就在这白驹过隙的指甲缝之间,她身子忽然一歪,横飞而出,然后,她听到一记闷哼。
“老萧!”纳兰红惊呼一声,纵上前去,同时把拇指与食指放嘴里一吹,立马传出一声尖啸的呼哨。压箱底儿的手段,拿出来了。解开腰带,跟着退下自己的一身红袍,拿在手中一转,顿时罩住二人所占方圆。她这身火红袍子名叫“浴火袍”,穿在身上,寻常刀剑难伤其身。
“不好!”金蛇禅师对于这一幕多少有些眼熟与后怕,他本想趁机结果二人性命,但眼下哪里顾得上,只好一晃身,将沉香剑从地上拾起,然后连忙舞出一朵剑花把身子护住。而就在剑花方一绽放的同时,数百支箭矢,已然落下,叮叮叮……剑芒之上接连不断绽开一朵朵火花。
“扑哧”尽管金蛇禅师全力舞动神剑,无奈剑身过于窄小,天色又暗,箭矢数量又多又密,且一波波没个停歇;“破甲箭”乃最迅疾锋利的箭矢,即便一根头发丝的缝隙,也能被它毫不客气的逮住,见缝就钻。大腿中箭,金蛇禅师强忍痛楚,身子连歪都没敢歪一下,因为只要歪那么一下,他瞬间就能变成个大刺猬,跟那日天王山顶的五个人一摸一样。“扑哧”肩膀也跟着中箭,他心中一沉,一只绝望的鬼手瞬间抓住他所信奉的一切,只待丧钟敲响,便将一切捏个粉碎。
他一开始打算退到屋中,但密密麻麻的箭雨根本不给他移步的机会,而且屋中也似乎早已千疮百孔,唯一算得上安全的地方,只剩下檐柱的后面,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机会。
“铛铛铛”异声顿起。
“师弟!”老和尚顶着一口黑不溜秋的大锅冲了出来。
往前一遮,大锅护住金蛇禅师,二人连忙退向檐柱。
“啊!”为了顾全师弟,老和尚一不留神叫“破甲箭”穿透了小腿。身子一歪,趴在梯坎上,而在倒地的瞬间,他攥紧拳头尽全力往檐柱底座上一拍,金蛇禅师叫着“师兄”二字,在檐柱后一闪,便掉进了地下。
顺着地道一路滚落,金蛇禅师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身上的箭支也被折断,箭头进一步深入肉骨,但即便是剧痛,在此刻,也只能被匆匆忽略,而无暇顾及。身子一震,金蛇禅师趴了个结结实实,坚硬的地面立刻慷慨的赠以剧烈的疼痛,作为自己的待客之道。
等呼吸逐渐匀称,春生和尚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可不喜欢自己席地而坐的样子,虽然他是个讲究随遇而安的僧人。
四周漆黑如墨,地道内空间不大,使得他没法完全把身子挺起来。关于这里,师兄从未向他提及,若非今日到了生死关头,恐怕他一辈子也来不了此处。
“巳指禅”早已炼得炉火纯青,而且疼痛素来无法成为春生和尚的阻碍,所以没费什么事儿,他便把身上的箭矢尽数摘取出来。又点了自己肩头的“肩髃穴”和大腿的“环跳穴”,止住血势。
上面,箭雨似乎停了,他隐隐约约能听到“怒衣卫”的走动与发号施令的呼喝。
想到师兄慧分长老,他心头又是一沉。一个半点武艺都不懂的出家人,为了帮自己的忙,愣奓着胆子把右凤纳兰红唬了半天,没叫她一早腾出手来夹攻自己。此刻师兄的样子不难想象,尤其金蛇禅师近来没少见这样的场面。“阿弥陀佛!”抬头向上,他念了一声佛。出家人最大的好处是无话可说、没时间说、不想说的时候,一句阿弥陀佛,总显得高深莫测,又无往不利。
连经文都来不及念上一句,金蛇禅师便急忙寻起了出路。他知道,“怒衣卫”素来就有掘地三尺的本事。
猫着腰,春生和尚沿着地道缓缓前行,这里暗无天日,使人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判断。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了风声。
循声步去,来到一个路口。这里不辨东西南北,只有原始意味十足的左右。他拿不定主意。这时,忽然有光,不在别处,在他自己的身上。揭开蝴蝶扣丝绦,春生和尚将东西从衣内缝制的口袋中拿出来,正是那日令自己弑君杀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夺走的天书。
此刻,地道内,这卷巴掌大的仙物正微弱的泛着彩光,亦如那日天王山顶出世时一般迷离,充满魅惑。
春生和尚不明白此为何来,仙物为啥会在这儿发光发亮?“难道……”他心中涌上一股窃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俗话,似乎要在自己的身上应验了。
选了右边,但春生和尚刚出去没几步,神光便暗淡下去。他立马折回,走向左边,彩光逐渐增强。“果然,宝物在这边!”
道路愈加深入,天书所发出的光亮愈加炫目,把前方路面照得五颜六色,亦真亦幻。他相信自己将再次见证世外的秘密,可忽然一股凄凉涌上心头,自己竟成了秘密唯一的见证人,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又是一场孤独的狂欢吗?“你们都不信,全天下没一个信,除了平僧,还有……”还有皇上,是呀,可唯一相信此道的人,却被自己杀了。怎么一不留神,自己就给自己做了一个死局呢?被人诓了不冤枉,自己把自己套进去,那才叫冤枉!
金蛇禅师心中一起一伏,把自己一生的得失捞起来掰开揉碎,好好算了算,自己到底该高兴呢,还是落泪呢?一时间,他混沌了。
尽管念头放了空,身子却鬼迷心窍似的继续前行。忽然,他不知怎么的回过味儿来,心头一紧。“风呢?”一回身,眼前情景,即便他修了几十年的佛禅,心性再稳,亦是瞠目结舌,半晌没迸出一个字来。“路呢?”来路竟凭空消失了,身后是一堵实实在在,未经开凿的泥墙。自己难道从这土里钻出来的吗?他摸着湿软厚重的泥土,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从土疙瘩里蹦出来的样子,毕竟自己是个大活人,不是一根儿萝卜!
一时间,和尚犹豫了。几十年,他何曾如此诚惶诚恐,裹足难前过。但大半辈子,自己都在跟人打交道,何时跟这些神头鬼脑有过交情呢?虽然他侍奉佛陀,敬鬼神,度亡灵,可用的都是人的方式,遵照的是人的规矩。眼前这场忽如其来的变故,确实不在他的应对之中。
仙书的光亮晕染了周遭,把一切自以为是的东西都涂抹上了艳色,仿佛万物从此扭曲变形,“真假”以一种滑稽的姿态,粉墨登场。
忽然,春生和尚似乎听到一声呼唤,他静下心来细细聆听,那声音像是从心里传出来的,再一听,又像从前方传过来的。听了几遍后,那呼声犹如呓语,伸出一把钩子似的,一下挂住了他的欲念。他再次朝前走去,决心一路到底。
路的尽头是一个略微宽敞的圆形地窖,正当中摆着个泡菜坛子,上面落满尘垢,贴了一道朱红色符箓,密密麻麻的咒文一道挨着一道,充满了一种诡异的古香古色。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春生和尚把泡菜坛子抱起来摇了摇,里面竟是空的。把坛子放回去,他皱了眉头:
“里面到底是什么?”
“要真是空的,放这里干嘛?”
“可那张符箓十分诡异,令人不安。”
“你到底要不要打开?”
“我……”他吓了一跳,“谁!”没人回答。
他逐渐平静下来。“你到底要不要打开?”那个声音又来了。
“谁?”他紧攥沉香剑,在原地转圈。“谁?”五色神光与紫盈盈的剑芒撞在一处,反射出狰狞扭曲的色彩。“谁!”
“是我呀!”
“是我……”
“我……”
一时间,金蛇禅师脑海中走起了马灯,很多张脸像风筝似的飘飞在眼前;一刀仙、沈猴子、张蛮子、侯献冥、简少轻……
还有许多当日的话语:
“哟!大和尚都来了,失礼失礼”
“禅师真不动?”
“看看,什么叫手笔,这才叫手笔!”
“哈哈哈……居然……居然真有……真有长……”
忽然,声音和脸庞混在一起开始搅动,最后全成了自己的笑脸,每一张都那么狰狞、可怖。紧紧缠绕在他每一寸念头之上。和尚大叫,他怕是要疯了。
狂啸之中,一颗水滴落入心湖,春生和尚似乎瞧见了刹那的涟漪,两个声音随着层层波纹在他脑中涤荡:
“问:那里有什么”
“答: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是彼岸。”
“问:如何去?”
“答:坐船。”
“问:船在哪?”
“答:心里。”
“问:怎么走?”
“答:度过苦海。”
“问:苦海在哪?”
“答:在船与彼岸之间。”
“师傅……”春生和尚的师傅从未与他说过这番话,但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们师徒之间最真实的一次对话。正是这场自以为是的问答,他心里不知被谁埋下了一粒种子,它生长、发芽,开出了世外之花。
春生和尚不知道自己何时盘坐在了地上,但他站起来时,狂乱焦躁荡然无存,他双眼澄澈,重拾了曾遗失的智慧。他静静走到泡菜坛子面前,信心十足的撕下了符箓。
坛子,人,相对静候。
“嘭!嘭!嘭!……”龟裂在沉默中诞生,瞬间遍布泡菜坛子。“哐啷啷……”坛子碎了成一堆,空的,什么也没有。
“唉……”金蛇禅师很失望,没有惊喜,甚至连惊骇都没有。
“哼哼哼哼!”
“谁?”他猛然转身。
“嗷!”一道绿光迎面扑来,咆哮着撞进了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