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暗号的约定,黄橙带着好朋友牛哼哼,藏头露尾、走街窜巷,来到了“山水楼”门口。
听名字,以为是个喝酒吃饭的贵处,其实,就是一间巴掌大小的茶水铺子;一间歪歪扭扭的木板门面,外头挂着幌子,里面撑开了,支着七八张桌子,十几条凳子,并没看见有楼。
客人问:“楼呢?”
老板答:“嗐!图的,是个意境!
除了卖茶水,山水楼也卖凉皮凉面,五个铜板一碗;泼上红油、丢一撮脆豆儿,洒上葱花,再淋一勺红酸汤;搁碗里拌开了,呼哧呼哧,一碗下去,即解馋,也管了肚子。所以,人们一说喝茶,谁也不会想到山水楼,一说吃凉皮凉面,大伙儿都奔这儿来了。
把碗底儿的酸汤一饮而尽,黄橙打了串嗝。伙计过来收拾碗筷、擦抹桌面。“来两碗茶水。”黄橙悠哉的说,然后看了眼门外,像是要变天了,“怎么还没来?”
“哼哼!没弄错吧?”牛哼哼翘着二郎腿,剔着牙缝。
黄橙想了会儿。“错不了,就这么两三个地方,能记差了?”
“哼哼!分谁!”三娃子的记性,牛哼哼向来不觉得可靠。
此言非虚,黄橙无奈一笑,有种求神拜佛似的意味。
茶水上来,两人正喝着,外面风声骤起,眨眼间,稀里哗啦下起了大雨。接着门口一闪,呼啦啦进来不少躲雨的人。为了不显得白占人家地方,大伙儿都花俩铜板,买了碗“山水楼”的茶水。见状,老板笑骂:“妈的嘞!这盛况,多少年一回!”
好半天,雨不见小,外面铺天盖地似的稀里哗啦,里边云云众生似的死气沉沉,一下子,郁闷陡增!
黄橙起身想到门口透透气,牛哼哼一把将他拽住:“去哪?”
把对方的手一拍,黄橙道:“换口气。”
“不行!”牛哼哼语气坚决,可自己素来无有威信,气势只得立马放缓,“当心被人发现,再忍会儿,忍会儿。”
“老头儿,给大伙说一段。”正这时候,柜台里面,老板冲一张桌子喊了过去。大伙闻言,纷纷响应。“就是,就是,说一段,待着也待着,给大伙儿解解闷!”
千呼万唤中,黄橙瞧见最里面一张桌儿,站起一瘦巴巴老头儿。老头儿穿着粗布衫,肩上扛一褡裢,一幅寒酸样儿,可腰板儿挺直,显得精神。
黄橙知道,这人也是个四方作艺的流浪汉,靠一张嘴,一肚子奇闻轶事,混口饭吃。老头儿来了庆县没几天,活儿漂亮,受大伙爱戴,遭同行妒忌。
朝周围扫了两圈,老头干巴巴的笑了,一拍手:“没地方呀?”
掌柜儿把屋里瞅了个遍,甩了柜台一巴掌:“小七儿,把里面收拾一下。”又对众人说:“大伙往外挪挪,腾个地方。”
三下五除二,大伙儿给老头空出了场子。
谢过众人一番盛情,老头儿下到场中,把褡裢压在身前的桌面上,冲周围抱了抱拳。接着,醒木一拍,老头两眼精光爆射,起了威势,只听他铿锵有节,口齿伶俐,念了首定场诗:
江湖武林多风雨
山河社稷藏龙蛇
英雄无悔为人死
红颜白发替谁愁
黄橙没听明白这诗是个什么意思,可老头的确有范儿,让人有了种稀里糊涂的期待。
“今天给大伙儿说的这段书,乃是在下参照了当今江湖武林的奇闻轶事,所编纂出的一部侠义——‘江湖龙蛇录’!”话音一落,“好!”赢得大伙一片彩声。
“啪”!醒木惊耳,手腕子一抖,老头把折扇甩开,扇子面上陡然多出十二个大字。黄橙一个都不认得,可在场有认得的;这十二个字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在扇子面上三横四纵,井然有序。
“话说自五十年前,‘无名子’携榜问世,将两国境内三十三位名家高手分列龙蛇,江湖武林便没短了几番血雨腥风。各路高手、四方名家,鲜有那不因盛名而脱身其间的。可叹的是,世事无常,岁月无情,弹指之间五十载,多少创下万儿的人物,成了名的高人,在这几尺素绢之上,亦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
“啪!”又是一记脆响。
黄橙觉得老头儿挺咋呼。
“但是,几番风云又起,多少英雄辈出。现而今,龙蛇榜岿然不动,依旧是群星璀璨。诸位可知,今日这榜单之上,又是作何罗列?”老头故弄玄虚的瞧着大伙,他知道,准没人能回答。“这龙蛇榜上,素来又分上龙下蛇两个部分;上龙,乃是把第一位至第九位的高人囊括其间,而剩下的二十四位名家高手,则被收进了这下蛇之列。”
“头一个是谁?”人们显得有些着急。
老头哈哈一笑:“莫要心急,且听我慢慢道来。”啜了口茶,清清嗓子,随即,老头胸脯一拔,精气神格外的饱满。黄橙、牛哼哼跟大伙儿一样,竖起了耳朵。
“这头一位嘛,当然得是——‘坐镇南国无对手,傲视北朝第一人’——南沙国亲王,王号神蝎的商英是也。”
大伙儿一听居然是敌国的亲王,惊愕之余,更多了点丧气劲儿。老头则不然,依旧潇洒从容,跳脱世外,接着道:“这第二位嘛,便是北云国师——‘金蛇缠手盘乾坤,菩提再世观轮回’——金蛇禅师——春生和尚是也。”
众人得了点宽慰,心说金蛇禅师怎么不加把劲儿,拿个第一多好。
“第三位,北云魔女——‘红袖添香手,因爱生恨人’——情魔——秦情。”
“第四位,北云刑狱司‘如山寺’首座——‘飞天遁地追魂手,生死有名定罪书’——阴阳候——箫十三君。”
“第五位,南沙老怪——‘一印在手闯南北,两手吞元乱江湖’——噬灵叟——尉迟饿。”
“第六位,乃是两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的对手,这二人一男一女,分别是南沙游侠——‘游龙无形,一点寒星’——左龙——龙伴山;北云如山寺神捕——‘飞凤有命,九尺烈芒’——右凤——纳兰红。”
大伙对此啧啧称奇,觉得俩人实属巧合中的巧合,偶然中的偶然。牛哼哼却觉得老头儿在胡扯,天下哪有这么登对儿的。
“第七位,北云虎贲寺方丈——‘一团和气脸,两点无威睛’——慈金刚——不哭罗汉。”
“第八位,北云玄真观掌教——‘冷眼旁观红尘,丹心问道神机’——无情子——辟尘道人。”
“第九位,北云神刀门主——‘鱼鳞紫金刀,铁胆神锋郎’——一刀仙——秦香凭。”
“第十位……”
老头说得精彩,大伙儿听得高兴,不知不觉,太阳蹦出来,雨停了,故事戛然而止。
起身抱拳施礼,老头儿扛上褡裢,飘飘然,潇洒而去。同时,隐隐传来几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天王山顶天泉池,英雄夺宝落九幽。佛奴弑主为仙录,笑谈龙蛇一场空”
众人似乎把自己忘却了,等反应过来,老头儿早没了踪影。
黄橙揉揉眼睛,先前所见所闻像是场梦似的,一抬手,给了牛哼哼一嘴巴。
牛哼哼一愣,捂着脸:“黄小子,你太娘的发癔症了不成!”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过想确认确认,看看眼前是真是假。”黄橙嬉皮笑脸的作揖赔罪。
“哼哼!他娘的嘞,我也挺怀疑,来来来,把脸伸过来,也让我确认确认。”牛哼哼不依不饶,伸手抓住了黄橙衣领子,举手要打,这时候,手腕子一紧,叫人抓住了。扭回头一看,来了俩女的。“哟!你俩咋找到这来了?”
“玩什么呢?这么欢闹。”言罢,少女把手一放,松开了牛哼哼,随即拉开条凳坐下,点了两碗茶水。她一对儿杏眼,微带笑意,一张清清爽爽的鹅蛋脸,秀气的脖颈,露着点锁骨,窄窄的肩儿,古铜色的皮肤,身段苗条不失丰满,说不上有多漂亮吧,可从头到脚,打心眼儿里往外,透着股美劲儿。她叫王小忆。
另一位也子坐下,语带促狭:“真是傻子憨包乐事儿多!”声音挺粗,话挺刺耳,可牛哼哼与黄橙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语。这女的叫马哈哈,矮胖扎实,跟个大冬瓜似的;一张大嘴,三包子往里搁,都不带互相碰着的。没事还爱自比淑女,大伙儿最怕她这手。开她玩笑,说她跟牛哼哼是“相好”,马哈哈听了跟人急,牛哼哼听了不言语,在一边“哼哼”笑,看不出他是乐意呢,还是不乐意。
“吃不吃面?”黄橙问王小忆。
王小忆罢罢手:“没饿。”
黄橙故意不问马哈哈,直接跳到了正题:“你们怎么来的?”
“哈!啥意思!”谁知马哈哈急了,“温柔的姑娘没饭吃?”
“姐姐,您不是过午不食人间烟火吗?”黄橙将她一军。
牛哼哼怕把马哈哈将急了,忙把伙计招呼过来:“给上碗凉面,”转问马哈哈,“凉皮也来一份?”
闻言,马哈哈顿转婉约,语态嫣然:“一碗面就够了,”又忙着吩咐伙计,“别搁太多。”
“诶……诶!”伙计下去,浑身一哆嗦,心说这胖娘们捏个什么劲儿,比咱坛子里的酸汤还酸。
不大会儿面上来了,看得出,伙计是个实在人。马哈哈低头一瞧,急了:“伙计,你喂鸡吗?这几根面条,我一眼全数得过来。”
伙计心说晦气,忙给加了一把,好嘛,比正常的一碗还多。马哈哈也秀气上了:“多了多了,吃不了!”
等马哈哈差不多消停,王小忆才说:“是田大尾巴让我们来的,怕你们等急了,再出什么别的乱子。”
“三娃子和他一块儿?”尽管心里有数,黄橙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嗯,俩人在三元巷杨家祠堂躲着呢,他不放心三娃子一个人,便留下了,说晚点过来。”王小忆答道。
“事也定……”马哈哈刚要插嘴,忙被大伙儿摁住了,知道自己声儿大,差点漏了马脚,于是把脖儿一缩,干脆不言语,照旧埋头“呼噜”起了面条。
“哼哼!”瞧瞧周围,大伙儿没怎么注意,牛哼哼才问:“定下了?”
王小忆点点头。
这时,马哈哈端碗喝汤,眼看就要见底,牛哼哼忙招呼伙计:“再来碗凉皮。”
“哪家?”黄橙纯粹出于好奇。
马哈哈刚要张嘴,凉皮到了。牛哼哼还劝:“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还真信,埋头造了起来,三人捂着嘴,也不好意思乐。
“这会儿不方便,等田大尾巴来了,由他说。”王小忆低声道。
几人喝茶坐等,一晃两晃,已然日薄西山。
“画波儿糖,画波儿糖……”门外传来了糖贩子的吆喝,不是高门大嗓的粗吆喝,是提腔拿调的细吆喝,间于白话和小曲儿之间。
马哈哈正趴桌面一顿好睡,闻声,猛然推桌而起。“卖糖的,这儿!”一个劲儿拿手朝外招呼。
糖匠挑着担子进来,到了跟前,大伙儿一看,扑哧乐了。这糖匠是个斗鸡眼,两眼往中间拼命的挤,要没鼻梁骨拦着,非撞一块不可。一开口说话,还是个结巴:“要……要买糖?”
歇了一下午,大伙精神正好,牛哼哼便犯了淘气,有样学样:“不……不买糖,买……买棺材……你……你有吗?”
见人戏弄他,糖匠急了,担起挑子就走,马哈哈赶紧一把拉住。“别走,我真买糖。”转过头冲牛哼哼:“再欺负人,我弄死你。”
牛哼哼脖子一缩,连连罢手:“不敢不敢。”忙上去招呼糖匠,“您往这来,请坐。”马哈哈挥手将他赶开。
糖匠一通捣鼓,摆出了行头家什:一条月白缎儿的头巾;一张白色玉石板,圆圆的,脸盆大小;一根竹签子,筷子那么长;一幅转盘,中间扣着指针,周围画了圈十二生肖,个个微妙微翘,活灵活现。
把头巾扎好,收下铜板,糖匠开始烧锅化糖。马哈哈搓着手,看了看生肖们。“哈!给我来条龙!”一巴掌呼下去,指针疯了似的滴溜溜急转。
糖匠一看,慌了神,结巴都吓没了:“姑娘,手下留情,几个子儿的买卖,不值当把手伤了。”
指针停了,不是龙。
“猪!”黄橙高喊。
马哈哈回头瞪他一眼,转脸又递过去几个铜板。
糖匠一乐,没忙着接钱。“别……别急,一……一个……一……一个来!”言罢,手底下便忙活开了。
先往玉石板上吊了一勺糖,然后拿起筷子长的竹签拨弄开糖浆,只见他弯弯绕绕,七拐八拐,一幅游刃有余,乐在其中的样子。别看是斗鸡眼,画起糖来,却格外传神。
不光手上动,糖匠嘴里还有词呢,大概:“别瞧我糖人张,生了幅丑模样,家里头老婆坐,香火传儿郎,手艺傍身上,到哪咱也不慌……“唱起小曲儿,人也不结巴了,刹那间,似乎一切都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一个走街窜巷讨生活的糖匠,凭着一门手艺,此刻,竟也“天人合一”了。
“好……好嘞!”糖匠把画好的猪举到马哈哈面前。
马哈哈接过来,一嘴咬下整颗猪头。“再来一盘!”
看了看天色,糖匠摆摆手:“到……到点了。”忙挑起担子,哼着曲儿,溜了。
几人觉得他挺淡泊,有视钱财如粪土的气节。老板却直言不讳:“啥呀!他得赶回去烧饭,晚了,婆娘非把他祖坟骂翻个儿不可!”
夜几乎全下来了,山水楼里,客人来来去去不见少。
流动斡旋的喧嚣中,黄橙发现王小忆又在看自己,一种很直接明了的注视,没有丝毫的避讳可言。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王小忆告诉黄橙,说他像自己饿死的弟弟。话不吉利,可眼神,却温柔似水。
她可能不知道,黄橙也常看她,就在她看他的时候。所以,本属暗中窥探的,反倒显得明目张胆。
黄橙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正是自己饥寒交迫,倒地不起的时候。忽然,有人递过来一个馒头,热乎乎的,但话,更热乎,“以后,我们一起吧!”他仰头看过去,冰天雪地里,他们把他围在当中。他们是:王小忆、三娃子、牛哼哼、马哈哈、还有田大尾巴。
从此,他跟他们一样,成了被命运四处驱赶的耗子,没有归宿,羞于谈论梦想,只在世道的夹缝里挣扎、残喘。过到哪,算哪。大伙儿在哪,哪就是窝。
黄橙眼前一暗,叫人蒙住了眼。“哟!你俩又看上了。”三娃子说罢,撤了手、挨着黄橙坐住了。这时候,对面的长凳上也多出一人,田大尾巴。
伙计过来点了盏油灯,众人又叫了几碗凉皮凉面,还有茶水。
田大尾巴比他们都大,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明明是个贼头,长得却像个秀才。嘴边上冒着些小胡子,被他修得整整齐齐,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按他自己的说法,要搁战场上,他就得是位儒将。
众人吃过用过,便谈到了正事上。
“哪家?”黄橙悄声问。
他们一伙人来到庆县,今儿是第三天。几人分头行动:黄橙、牛哼哼、三娃继续在街上耍‘手艺’抓大头;王小忆、马哈哈负责联络;田大尾巴便四处查探富人宅邸,寻找下手的人家。
微微一笑,田大尾巴:“还真巧,就是今天逮你那主,欧阳家。”然后又把欧阳家的状况大致说了一遍,众人心里才有了底。
这欧阳家是本地的一霸,多少年来,家里就没缺过钱。县城里头,东西南北四趟大街,都有人家的买卖铺子,城外更有良田千亩,牛羊成群,并且四处放债,一年到头赚的钱,多得数不过来。这欧阳霸把赚的钱,放在他家中的地窖内,地窖有一道大铁门,请人装了转芯螺丝锁,没有钥匙,哪怕你刀砍斧斫大炮炸,也别想打开。
得知正是今天撞见的煞星,黄橙有点发虚,但忍不住问道:“钥匙在哪?”
“在欧阳霸身上。”田大尾巴答。
闻言,黄橙顿时没了想法。
“哼哼,怕是不好弄吧?”牛哼哼觉得没什么把握。“干脆,换一家得了。”
田大尾巴揪着小胡子,看了大伙儿半天。“你们呢?”
马哈哈今天得了牛哼哼的照顾,便站到了牛哼哼这边。
王小忆觉得田大尾巴一定有主意,所以站到了田大尾巴那头。
黄橙一看王小忆过去了,自己哧溜也跟着过去了。三娃子一看黄橙跟着过去了,哧溜,他也过去了。
形势一下明朗,这时候田大尾巴才说:“虽然比较冒险,但富贵险中求嘛。只要取了这套富贵,咱们就可以脱了贼皮,重新做人,再也不用东奔西走,四海为家。”一套话下来,大伙儿蠢蠢欲动,田大尾巴也看出来了。“关键中的关键,就是怎么把钥匙弄到手。”
对此,大伙全没注意,但都知道,田大尾巴有主意。
几人望眼欲穿之中,田大尾巴压低了嗓子:“据我打探,这欧阳霸除了家里的三妻四妾,在外面也没闲着。”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周围,继续说:“这几日,他常到城南一户人家,跟人老婆厮混,正好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
见众人不明就里,田大尾巴揪着小胡子轻轻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众人听完,忍俊不禁,纷纷点头称是。黄橙心说真是打人家一拳,防人家一腿,欧阳霸呀欧阳霸,这会儿你算是栽小爷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