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的天气如记忆中的一般,闷热又有些微的凉风。码头上的工人忙得热火朝天,光着的膀子上全是细密的汗水,映着璀璨的阳光显得闪闪发光。码头上有人在聊天,老人们都说这天气是要下暴雨的前兆,年轻一点的人却又说这是不会下雨的,因为闷热却又有风。几个人谈论得热火朝天。又有别的人在说着谁家寡妇的艳事,还有人在聊春红楼新进的歌姬身姿如何曼妙……
一阵凉凉的海风吹过来,带着些微的咸味,沉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被吹得鼓起的袍子。
历经了几天的奔波之后,队伍的所有人早已经奄奄一息。白鹭更是晕船得厉害,上船了多久他就上吐下泻了多久,自豪的圆润的身子早已经瘦了一大圈,要死不活地躺在甲板上,只恨不得自己马上晕厥过去然后一觉醒来就到了南江。
“到了。”伸脚轻轻地碰了碰白鹭的身子。
白鹭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趴在甲板上往外看,看到那期待已久的陆地终于两眼一亮,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总算是到了。”
是啊,总算是到了。
沉荼不再与他多说,进到屋内检查着放置好的冰块,确定温阳遗体没有散发出太多的臭味之后,她才开始吩咐众人开始抬棺。道长也是跟在后面,面如菜色地喊道,“起!”
他做了这么久的法事,这是让他最累的一次。南江的送葬全都在白日,所以为了满足沉荼的需求,他们都是白日赶路,夜晚休息。而他,更是要守着那棺材。听沉荼说那是因为南江的人相信,只要还未曾入土,灵魂都会附身于尸身上,一刻也不能少人,只要周边没人,灵魂便会散去。其他人倒是天天睡着好床好枕头。他却是与那棺材朝夕相处。冰块再冰也熬不住时光的侵蚀。哪怕是腐烂味道再轻,他也是日日在闻。
沉荼大方,饭菜都很可口。他却觉得难以下口。
如今终于到了南江,马上就能完成自己的差事了,所以哪怕他的身体再虚弱,他也安慰着自己最后的路程了。
以后再也不接这种长途奔波的送灵了!
看着抬棺的人小心翼翼的走下船。道长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脚步却是步步跟随。
按照规矩。阴人不能走阳路,所以他要行在队伍前方,他要为阴人引路。腰包里的糯米朝天一甩,纸钱也在天空中飘散。人声鼎沸的码头上终于安静下来,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忙碌,目不转睛的送别这樽棺木。
他们虽然不知道棺木里的是谁。但这就是南江。南江人非常尊重白事,他们不怕晦气。人生在世谁无死?谁都会有那么一天,既然谁都会有那么一天,那么就应该给予对方自己最大的尊重。
他们的头微微低下,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码头上开始吟唱起了离别曲。
“同生南江,归根南江。清晨的低吟,傍晚的哀戚,或会在脑中连续循环,但惟愿你下世无苦无悲,无幽无怨……”
“饮完这杯酒,来生再会……”
这是南江人人都会的一首歌。出云还未统一之时,南江倾尽全力抵抗外敌,最惨的时候,上到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孩童,都会提刀杀人。一座城曾一度沦落为鬼城,街上房屋破破烂烂,空气中是战火硝烟还有尸体的腐烂味道。后来出云统一了之后,才从周边县城往南江城内填人,躲在外地的人也终于回归了家乡。
这首歌是用于祭奠南江那些在阵前英勇献身的兵士,后来则成了送葬离别曲。
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平日里或许是嘻笑怒骂,但是他们都经历过死亡,经历过亲人的离别。所以他们唱得很用力,唱得很专心,用着自己最诚挚的敬意将这条生命送归天国。
沉荼深深地朝着码头上的人鞠躬。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没必要说话,他们都知道的,都懂的。
这个码头曾经运输过许多的棺木,尤其是当初朝廷下令周边填南江之时,码头有一段时间内运来的几乎都是尸体。那是生于南江却死于他乡的人,落叶归根,他们都是南江人。
白鹭却被这阵仗给唬得吓了一条,本就不怎么红润的脸色显得愈加的惨白,他伸手拐了拐沉荼的胳膊,小声说道,“你们家看起来不错啊,送葬的人这么多?”
外人看来,送葬的人越多则说明这家人收获了许多的民心,收获了很多的赞誉。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不管死亡的是谁,只要谁家一办丧事,不管他身前多么的作恶多端,南江人都会自发地往这家人门口送花。
这就是南江,这就是南江人。
平日里或许会有内斗,阴谋利益纠葛,但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瞬间就能拧成一股绳子。
“走吧。”沉荼的声音有些干哑,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只将孝衣上带的帽子披在脑袋上朝道长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合唱声越来越大,他们的队伍走到哪儿,合唱声便会行至哪儿。所以白鹭一开始哪怕是吓着了,后来也习惯了,他从未来到过南江,因为他害怕坐船,这要不是因为怕沉荼在南江出什么事情,他才不会来呢。
刚才还带着阳光的天气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天灰蒙蒙的,又闷又冷。白鹭只觉得裸露在外的肌肤黏黏腻腻的难受得很,但是街道两旁的却是挤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张着嘴,应着远处传来的离别曲,一声声的低吟或辗转或高昂,被他们唱得十分的庄重。
转过街头,沉荼终于见到自己家那熟悉的门阀,丫环等人早已经侯在门口,静静等待着送灵队伍的到来。原本冰凉的墙壁周边早已堆满了鲜花,空气中也荡漾着些许的甜香味道,门口也是挤满了花朵,只留下了一条小小的道路让人过路。
沉荼看着那站在门口的熟悉的面孔,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家妹年纪尚幼,辛苦宁伯父操心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明明就在耳畔,却好像远在天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