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画屏一时愣住了,叶仙捏了捏她的手掌心,江画屏连忙摆手以证清白:“不想,不想,我不会入项的。待中秋夜宴过了,我就要回家的。”
段萱脸色稍缓,她扬起骄傲的侧脸,“本姑娘从来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过,所幸她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然本姑娘要她好看。”
江画屏抿唇不再言语,叶仙拍了拍江画屏消瘦的背,叶仙叹道:“段姑娘大度,这太阳大了,晒到姑娘就不好了,不如等太阳下去了段姑娘再出来逛逛?”段萱因为江画屏明确的表态心里舒服不少,她知道邝佑安几分偏爱明丽娇俏的江画屏,她来闹这一场就是想拖延时间,她还不想走。适才叶仙说邝佑安会来送她,机会就那么一次两次,这次她要让邝佑安彻底和自己撇不开关系。段萱下定了决心,她对江画屏哼道:“你还算聪明,自己好自为之。”然后段萱看也没看落玉一眼,径自走了。
叶仙转身将落玉扶了起来,落玉叹一声:“简直泼妇!”圆脸小婢凑过来:“姑娘厉害,不吵不闹就把人弄走了。”叶仙笑了笑,落玉却若有所思看了叶仙几眼。叶仙怂恿段萱抓紧邝佑安,段氏想从项廷宫变全身而退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当当,叶仙心里一把邪火,叫你们连成一气算计别人,段萱与邝佑安分不开,看看段氏还能如何棒打鸳鸯,不如就让项和大理先互相撕咬起来好了。
叶仙心里畅快,嘴角都噙着笑意,江画屏牵着她的手道:“叶家姐姐,我听宋家姑娘说你口不能言了,你如今大好了?”江画屏原本声若黄莺,如今听起来却清脆里夹杂着丝丝沙哑暗沉,叶仙手指按到江画屏纤白脖颈上,“你怎么了?”
江画屏骤然红了脸,叶仙不依不饶,“你嗓子怎么了?”江画屏昔日娇俏如明媚的春光,此时叶仙竟在灿烂的朝阳下都看不到江画屏春上花开般的朝气了。
叶仙眉头紧皱:“你怎么了?木榆木梨没和你在一起?”江画屏摇摇头,轻声道:“我好些日子没见过木榆木梨了,我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我没事,就是嗓子不如从前好了,如今只等着中秋过后就回家罢了。”
江画屏嗓子坏了,坏在现在?这是谁的意思,瞧样子,不像是段萱的手笔,不是段萱,那是谁?叶仙心中万般疑问,江画屏却不欲多说,她推开叶仙的手道:“叶家姐姐,画屏有一事相求,请姐姐念在你我二人皆出于龙门的份上替画屏圆了这个心愿。”
江画屏态度坚定而又决绝,叶仙受她感染,连忙点头道:“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决不推辞。你说就是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江画屏猛然跪下,她低首道:“我母亲本是扬州歌姬,她与我父亲私定终身后才跑到了龙门,谁知得知我母亲有孕后,我父亲便一去再也没回头,后来陆续有消息传来,说他还在扬州,我母亲也是想到扬州去寻他的,结果母亲还没寻到他便去世了。”
江画屏扬起俏丽的面庞,沉沉道:“他走了许多年,也没留下一件半件信物,他同我母亲说他姓黄,单名一个眠字。”叶仙眼皮一跳,扬州人,又单名一个眠字,宋家宋大总管不就单名一个眠字。
叶仙想要拉江画屏起来,江画屏却跪着后退两步道:“来京城这些日子,我跟宋姑娘和唐姑娘都打探过了,扬州城里有哪些姓黄的殷实人家?他当年既能浪荡于秦楼楚馆,想必家中并不缺钱,可宋姑娘和唐姑娘都说扬州城里并没有富足宽裕的黄姓一族。叶姐姐,如今我已经不想去认祖归宗了,若叶姐姐找到这么一个人,请姐姐问问他,他可否还记得瘦西湖莲舫上的江莲生?”
江画屏向叶仙拜了一拜,叶仙赶紧去拉她起身,江画屏却道:“叶姐姐,画屏是想回龙门和母亲在一起的。这江南多雨,画屏的心都潮了。”
叶仙想要去擦擦江画屏的眼泪,却翻来翻去找不到手帕,江画屏灿烂一笑:“教导的乐师要来了,去晚了要受罚的,画屏先过去了。”
宋小梦就是扬州人,扬州城里的有钱人多多少少都和宋家有点关系,唐蜜儿则是金陵城的一枝花,金陵周边的有钱人家她更应该有谱才是。没有姓黄的?那就是不姓黄了。这件事去问宋璧才是最好的,叶仙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还想多说几句,江画屏却已经走远了。
秦淮河畔许宅
书房内,许一季正在拆一封火漆密封过的信,镇江寄来的家书,内容很简单,郭林氏携一儿一女再嫁,夫海州贺贞。许一季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地方人物志,海州,贺氏,一方大族,主茶叶云雾,益漕运,祖宅云台山。另,贺氏尤出美人,孝仁帝淑妃出自贺氏,天启一朝,云嫔亦出自海州贺氏。
云嫔贺晴,貌美非常,天启帝见之曰,云台山上云雾茶,海州贺氏欺羞花,金殿之上当场赐贺氏美人位,封号云。
贺氏本该与祁氏分庭抗礼,谁料贺氏与祁氏携手将明家女明棠拉下了马,随后贺氏晋嫔,祁氏封妃。许一季勾起一抹寒意森森的冷笑,祁氏借了贺晴的手铲掉明棠,祁氏最后取贵妃高位,贺晴却止步嫔位,贺家能一丝芥蒂也无?如今宋璧将江宁布政使的遗孀兼带着两个拖油瓶塞进贺家,不知郭铎在黄泉下该作何想,是对宋璧感激涕零还是恨不能剐了他宋璧的一身皮?
“郭铎庶兄郭锐之子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郭良俊与殿中侍御史何梦原为同科进士。回去和老爷子说一声,就说郭林氏寡妇不节,夫丧未满一年便携子另嫁。我欲让何御史参郭家家风不正一本,再参御史大夫祁漠一个监察不严之罪。”老仆颔首领命,许一季烧掉家书。
有伶俐小婢站在门外汇报:“家主,大理寺傅大人来访。”许一季示意老仆离开,然后点头道:“请傅大人进来。”
傅予,大理寺少卿,乾元元年进士,父原刑部尚书傅善,新帝登基后致仕。小婢来奉茶,傅予端起茶来笑道:“许家的茶可不好喝,你弄来的杨家那几个孤儿寡母都还在大理寺内廷端着呢,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季笑笑,他抚抚茶盏,意有所指:“这是海州早秋的云雾,才来没几天,你尝尝。”
傅予年轻的眉眼含着笑容,他吹开碧绿茶叶,笑道:“贺家的茶?这茶不怎么样,贺家的美人倒是一绝。”许一季招来小婢:“给傅大人换盏茶。”傅予不置可否,许一季接过小婢手中茶盏奉上,道:“狮字龙井,试试?”傅予点头:“这盏尚好。”许一季笑道:“来处更好,东西自然更好。”
傅予闻弦音知雅意,笑道:“浙江自然是个好地方,朝中出自浙江的人不少,最霸道难缠的当属祁氏了。”
许一季点头:“那就让祁家的人滚回祁家的地去,祁漠御史台中丞的地儿占得够久了,多年来毫无建树,不如归去种茶罢。”
傅予前倾少许,“御史台难入,三省六部都管不着,祁贵妃都死了那么久了,祁老匹夫占着那地儿偏偏拔不掉。父亲当年原意是送我入御史台,奈何祁漠与他不对盘,最终亦未能如愿。”
许一季淡笑:“大理寺呆的不好吗?一样三省六部都管不着,谁能碍着你?”傅予故作长叹,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大理寺卿尹容出自漠北尹家堡,他亲兄的儿子娶了费銛旗下一名总旗的女儿做妾,他人前不说,背后实则已经与平凉侯互称亲家了。”
许一季接口:“他容不下你?”傅予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尹家堡与平凉侯连成一气,钱权交替、才雄势大,今上又多有倚重,我只怕在大理寺上不去亦下不来,最终辜负老父一番苦心而已。”
许一季不言,傅予又道:“你看我们同科同僚,宋璧青云直上,就快成我朝最年轻的国舅爷了,国舅爷的好处自不必多说,参看祁漠便是,纵是一生碌碌,仍挤入权力中心,让人艳羡。至于陆君度,天子近臣,总比我们这些一年见不了今上几次面的庸人有机会得多。哎,同科不同命呐!”
许一季睨他,傅予讪笑:“君度就罢了,只是宋璧...”许一季叹道:“万事总有缺口,杨家一门妇孺就是利刃,你还不会用么?”
傅予单刀直入:“苏州知府杨羡身亡于扬州明月楼,扬州府已以意外身亡结案,如今大理寺重提此案,不是明摆着与宋璧为难?”
许一季拿出邸报,轻笑道:“宋大人高升,扬州守备易主,即便是为难,也不该是为难宋大人,而是为难新任守备才是。旧年闽南大涝,浙闽总督佟君荣不经朝廷便开仓赈灾,理应请御史为佟大人上书表功才是。再者,海州贺家德行有亏,娶人新寡,你回去同傅尚书念叨念叨,你想入青云道,他老人家自会推你一把。”
傅予骇笑:“啧!苏州知府杨羡案,孤儿寡母于大理寺状告浙闽总督佟君荣;御史接而上书为佟大人上表请功,实则指佟君荣妄为;江宁布政使郭铎遗孀再嫁,你又预备一把扯下郭家和贺家的遮羞布,三个死人都被你弄出这么多功夫来,看来宋璧真的和你梁子结大了?”
许一季侧目,言语清淡:“御史台被祁漠掌管得如同虚设,你不趁此时拉他下马,更待何时?待宋璧他日再上高位,莫说是你,傅尚书亦只能避其锋芒。还是趁此刻,他气候未成,釜底抽薪为上。”
傅予默然,许一季取出一本账册,指出关键:“这是旧年与今年朝廷漕运账目,今春佟君荣用朝廷船只实运三十万石漕粮入闽,内务府官录只入了十万石,那二十万石却又是用官船运送的。这账册上有内务府、江宁布政使郭铎和浙闽总督佟君荣的印章,官印都在上面,账目却对不上。傅少卿想入御史台或是直指大理寺卿,只要运用得当,就凭这本账册,皆够了。”
傅予伸手去取账册,许一季修长手指按住账册,他火上又添一把柴:“最后说来,还是全凭你自己意愿。那个...,哦,何梦原,想来他觊觎御史中丞之位,亦是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