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细瘦纤长的手指翻开一本册子,他看向内监总管明钰,明钰的声音苍老又尖锐地划开皇帝书房内的宁静:“皇上,书册中人皆在紫金别院之中,无一漏下。”乾元帝将书册合上,轻飘飘的问道:“你可都曾见过了?”明钰回道:“回陛下,老奴都见过了,看着都是些好的,老奴让福全盯着她们呢。”
皇帝从黄梨木大背椅上起身,背对着明钰道:“银舞死了”。他的语速很慢,明钰却听到了年轻的皇帝喉间不平的波澜,皇帝又继续说道:“她死在了随寿王回京的路上”。
内监大总管明钰在一旁低着头屏气站立,年轻的帝王背对着他,皇帝消瘦的肩背略微有些颤抖。他的语速缓慢而哽咽:“明钰,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朕说过的,她的命是朕的,除了朕没人能要她的命,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明钰听到大口喘气的声音,乾元帝伤悲过度又极力克制自己情绪,眼见他大悲之下就要触发顽疾,明钰赶紧过去扶他坐下。皇帝开始不停地咳嗽,他从袖中抽出一块丝巾捂住双唇,原先只是轻轻咳嗽,片刻之后他咳得愈发用力,直到咳得他双颊鲜红滚烫,才慢慢缓了下来。明钰奉上一盏茶水给皇帝漱口,之后乾元帝瘫坐在椅榻之上不再言语,明钰看他疲惫,悄声出去了。
紫金别院中,南苑。
一位白衣男子翻开一本书册,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又修长白皙,他白袍的领口和袖口都镶滚了金边,金边闪耀让他看上去尊贵又恬静。恭王将书册拿在手中细细翻看,他看得很仔细,每一章节,每一人,包括谁人年龄几何、擅长什么,他都细细地读了一遍。两名粉色服制女子安静规矩地站在他身后,平静的庭院中有轻微响动,落玉低下头,在恭王身旁轻声道:“王爷,寿王来了。”恭王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身边有小婢立马安静走向茶水房。
此时朝阳初升,寿王一身紫袍映着朝阳大步走过来,寿王带进来的气息年轻而有活力,他朝着恭王灿烂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叫道:“皇叔。”行礼之后他便自行坐在了恭王对面的樟木椅上,恭王合上书册抬起目光看向寿王。恭王坐在清晨的庭院之中毫无生气,寿王想他的皇叔还年轻,为什么他看上去是这么平静又麻木。他像是一汪深潭,谁也走不进里面,就似阳光永远照不进一潭深达千丈的水。恭王对着寿王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喝茶。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恬静迷人,但又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气,晨光初照大地之时,大地上会燃起炊烟,但是却燃不起恭王深邃幽暗的眸光和他静谧的脸庞。
寿王盯着恭王看了半晌之后,恭王叹了口气,轻声道:“看够了吗?”寿王又将目光移到恭王膝上的白狐裘毡,问他:“皇叔的腿可还好些了?”恭王笑笑,将茶杯放到身边小桌上,他嘴角微翘,看向寿王道:“你又惹什么祸了?”寿王有些讪讪,低下声音:“银舞死了。”
恭王眼色扫过去,寿王又补充道:“是在随我回京的路上死的。”恭王还是没有说话,依旧看着他,寿王心一横,接着道:“是我杀了她,这个贱人想废掉我一条手臂,我就把她杀了。”
恭王眸光直直看进寿王的心底,他轻声道:“为什么说谎?”寿王拍拍椅子站起身来,大声嚷嚷:“我看这贱人不顺眼很久了,满身骚气,我还嫌她死得太晚了!”恭王抬起双眸,看着寿王欲盖弥彰,他又问了一遍:“是谁杀了她?”寿王顿时气馁,妥协道:“一个姑娘。”
恭王脑中闪过那个见到他有些腿软的姑娘,那日寿王明显是想要带她们走,偏偏她自己又站着一动不动,最后还要寿王支使叶景年进来找理由单独带她走。那位姑娘似是一副半天不回不了神的模样,就她能杀了银舞?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恭王翻开小桌上的册子,指着其中一人道:“可是她,叶仙?”
寿王凑近一看,龙门、叶仙,立时点头坚定道:“是她!她救了我一命,算是我李玦的恩人。”恭王轻笑:“她救你一命,你想让我救她一命?”寿王赖皮道:“皇叔疼惜侄儿,她是我的恩人,皇叔可不能不管她。”恭王敛起眉间笑意,语气凝重:“怕是晚了,邝元醇要来了。”
寿王脸上嬉笑表情变得肃穆,心道,项太子邝佑安来了,项帝邝元醇也要来了?自从天启二十二年殷项大战之后,项帝就没再出过项境,这次他怎么也来了?他来了倒真是个大麻烦,他看上了谁,就是个公主也得跟他走,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众民女。
寿王道:“那把她从名册里抽出来?”恭王摇头:“皇帝早看过了,怎么抽?”寿王继续说:“那让她不要跳了。”恭王被寿王逗笑了:“皇帝总会查出银舞的死因,她不去项境留在大殷一样是死路一条。”寿王问道:“她怎么才能活?”恭王道:“她只能死。”
寿王重重哼道:“那我带她回龙门,我的地方,我看谁敢动她?”恭王瞥他一眼,道:“那就你先死,她后死,你俩一起死。”寿王颇有些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嘴里念叨:“她是我的恩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她入项是死路一条,项国容不下她,不入项也是死路一条,怎么会变成这样?”此时有小婢给寿王奉上茶水,随后退了下去,恭王看了落玉一眼,落玉点头,跟了上去。寿王接过茶水饮了一口,恭王也没有说话,院中一时安静。
小婢离开的小径上传来一声哀嚎,这声惨叫尖利又短促,恐惧而痛苦的一声之后,女子便没了声息。落玉从小径中走了出来向恭王点头示意,随后便闪没进了花丛之中。寿王眼中射出寒意,骂道:“一个贱人而已,死了就死了,他如何还能闹出这么多幺蛾子来?”
恭王嘴角扬起,笑道:“只怕他们的关系没有这么简单。”寿王冷哼:“一点子男女之事,如今倒像是弄成仇了,他难道还想给这贱人讨回公道不成?”恭王看向寿王,语带责备:“银舞怎么死的,他现在验不出来,他正愁找不到死因,你倒是乐于替他解惑。”
三日之后便是复选之日,该如何应对,装病避过去是行不通的,或者真的从高处跌落?受伤了自然就不必跳,可顾清欢直指叶家寨老小,这又该如何是好?叶限在房中来回踱步,她知道自己不一定能脱颖而出,可她不能也不敢冒这个险。叶限摸摸腰封,里面还有几根钢针,一针朝自己刺下去,可能真的就此瘫痪了。届时什么都不用比,或许自己还能平安回到叶家寨。叶限手停在自己腰间,心中犹疑,真的要如此才能避祸吗?
“仙儿,开门。”是童素光,叶限走到门口,童素光一身锦绣华服立于门口。叶限这些日子见惯了她清水芙蓉的模样,现在她施了粉黛唇上朱红,身上还穿了一件由黑白珍珠绞织金珠的舞衣,珍珠在月光下泛出幽幽光泽,此时的童素光看上去犹如月宫女神。
“你这是做什么?”叶限奇道。不想选入项宫还弄得这么招摇,生怕人家不盯着她似的。童素光进门来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叶限道:“上次我们在恭王那里见的项太子你还记得吗?”叶限点点头,就是那个异族打扮的年轻男人嘛,她目光奇怪的盯着童素光道:“你弄成这样干什么,怕人家不认识你?”
童素光扬起嘴角一笑,这一笑看在叶限眼里顿时有种艳光四射的感觉,心道,乖乖,以前没看出来啊,原以为她是个冷美人,没想到这么勾人。童素光手掌在叶限眼前一拍,笑道:“想什么呢?我告诉你,这次复选评选项太子也会参加。”叶限点点头,没有说话,谁来还不都一样,怎么避过去才是关键。
童素光眸光大盛,她拍拍叶限肩头,笑道:“项太子的喜好可能才是这次复选的关键,我有办法让他不喜欢你我。”叶限抬起双眼盯着童素光,声音难掩欣喜:“你说真的?”童素光在叶限身边坐下,沉下声来:“真的。”
阳光还没有从海面升起之时,叶限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翻出那件自己亲手设计由许语冰修改过的单肩纱裙,她还要画个浓妆。叶限在房间内折腾许久,这时的镜台早已布置好了。
镜台的大殿之中有婢仆将整个大殿都装上了月影纱,阳光漏进来之时清亮似月光,大殿每个角落都放了两个大缸,缸里堆满了冰块,本已入夏,这殿中却清凉似月宫。
叶限换好裙子之后开始上妆,她反复勾画眼睛又始终画不成。童素光推门进来了,见她狼狈,木梨笑道:“还是婢子来替姑娘上妆。”叶限低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妆毕,童素光拿了件披风披在叶限身上,叶限看着自己的藕色小礼裙确实有些打眼了,她朝童素光笑笑:“走吧。”走到丁楼门口之时,叶限问她:“画屏呢?”童素光只是笑笑并未出声,叶限看向木梨,木梨答道:“江姑娘一早就和芳枝出门了。”叶限便不再说话,与童素光并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