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才走了十几天,也没捎个信回来,李氏心里头未免担心。
陈雪娇是出过门的,知道走水路比那陆路更快,何况是托了相熟的船家,此次行程没有什么担心的。
于是劝李氏:“爹年轻时候走南闯北的,凡事心里都有个章程,又有大舅帮衬着,微山湖距离咱们这里又不是千山万水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
话是这么说,依旧打消不了李氏的担心,她倒不担心路上会遇到水匪,而是担心陈秀才的身子熬不住。今年比照着往年都要冷,往年这时候河滩子上的草根下都露出小小的芽儿了,今年却一片枯黄。这两天,竟然天一日赶着一日的冷起来。李氏本打算把屋子里的被褥翻晒一下,去去一个冬天的潮气,没承想竟然下了两场雪,日头叫浓云密密遮盖住了,正午才见着一丝阳光,屋前院后冷得结了霜,土都冻住了。
茅山村靠着小淮河,天一冷,河里刚化冻的水又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风从小淮河刮过来,带着水汽,湿浸浸的寒到骨。这样寒穿在多棉衣也不顶用,晚上睡觉只觉得被褥都是潮的,陈雪娇身子圆滚滚的都是肉,怕热不怕冷,大冷的天,不拢火盆抱着一只汤婆子浑身热乎乎的睡到天亮。雪如和静好则刚刚相反,睡了半夜脚都是冷的,蜷缩成一团窝在一起直打颤。
本来已经停掉的炕又烧了起来,李氏知道雪如和静好怕冷,烧了滚滚的热水灌了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这样一来睡在同一个被窝里的雪娇感到浑身发热,李氏单门给她弄了一个被窝,让她自己睡。
陈齐平过了年已经七岁了。乡里孩子一般大的都已经帮着家里干活顶起半边天儿了。他是老小,上头有哥哥姐姐,未免受宠些,自打分家后李氏手里宽裕些,零嘴儿就没有断过,和其他孩子相比到底娇气了些。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前面出了个秀才。后辈男丁俱是要读书的。陈齐平零零碎碎跟着哥哥学了几个字。他对读书兴趣不大,喜欢摸算盘算账,当时雪娇吊着炉子卖茶叶蛋那会。收钱找钱俱是他在忙活,算账比大人还快,成日里坐着能打一下午的算盘,碧桃送的一架算盘被他磨的珠子都发光了。也不见他烦。
陈秀才晓得他的兴趣,这个儿子对买卖对小摊小贩的兴致比读书大。但他想的更长远一些,即使日后小儿做买卖也要识字才行,他年轻时候当账房先生见过了太多的白丁经商被人骗的头上连片瓦都没有。他在养伤期间每天都教小儿识字,把初读书时的《琼林幼学》《弟子规》说了一遍。若是正经送到私塾学里,也是从这两样学起来,《三字经》论语》里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教他早已都会背了。不光陈秀才,平时陈雪娇和陈齐安也会教他。因此整个冬天陈齐平除了长了一圈圆滚滚的肉,还涨了不少知识。
陈齐平虽然识了不少字,可还未正式开蒙,陈秀才原本打算开春后亲自给他开蒙,还未等私塾开课他已决议去跑经济。于是把给幼子开蒙一事交给黄秀才。
开蒙那日,早早起床,李氏想着他从此就是学生了,特意用浓厚的鸡汤煮了一碗鸡蛋面给他吃,书包是早早缝好的上头绣着一节节竹竿,出自静好的手艺象征百尺竿头,里头塞着笔墨纸砚。陈齐平似模似样的跟着哥哥陈齐安进了学,头天去私塾先不讲书,先拜过天地君亲,黄秀才再叫他拜孔圣人像,正正经经的跪在堂前行了大礼,给师傅黄秀才捧上茶磕了头,才算是收下了这个弟子。
乡村人家不兴读书,一个村也只有一两个孩童读书认几个字。整个私塾只有黄秀才一个师傅,一个学堂分作两拨,一拨是年纪大些的学生比如齐平、韩行健、赵一鸣等人,一拨是刚开蒙一年到两年的学生,课分两拨上。因着今年开春只有齐平一个开蒙,每日便定下讲半日课给他,其余时间他俱是练习握笔写字。他人小根骨不稳,握笔有模样了,字写的却扭扭歪歪。他跟着爹和哥哥背书溜得很,可写字却只有框架,黄秀才日日又重新教他提笔,一撇一捺再学一回。
课间时分,韩行健和赵一鸣几个熟悉的学生,常常逗了他玩,悄悄的给他塞把瓜子,送几颗糖。
头一天在学里有吃有喝,每天早上李氏单给他煮一只鸡蛋,他还乐呵呵的,第二日就挂了脸,说上学不好玩。叫陈雪娇叉腰训一回:“你打算盘一坐一天也没见你烦,怎地才上了一天学就烦了。”
陈雪娇对弟弟很是严格,她和爹想的一样,日后弟弟真的走经商这条道,总要能看懂账本不被人糊弄才行。
齐平眼泪涟涟,他虽然已经七岁了,读书背书拿手的很,就给背算盘口诀一样,张嘴就能来,可要他坐定了习字,那凳子上头就跟插了针似的,两三张还能写,写个几张再没这个耐性。
这几日恰好又冷了些,俗称倒春寒,竟比那数九寒天还冷。
陈齐平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因为天冷,李氏特意熬了四色米粥,大米、小米、麦仁、红豆泡了一夜,早早起床熬成浓稠的粥,照例给两个读书的儿子一人煮一只鸡蛋,齐平人小还特意给他炖了一碗过年剩下的肘子。李氏喊他起床,他不听扭着身子拱起来钻到被窝里,两只手捂住耳朵,李氏急的去掀被子,齐安无论多冷的天都是鸡叫时分起床念书,如今离春闱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更加勤奋了些,日日鸡叫头遍就起床念书,今日念了一篇《太上感应篇》,看见弟弟拱成一个团儿窝在床上,立时嘻嘻一笑把手伸进被窝里,齐平大腿碰到齐安冰凉的手往里缩的更紧了,先还露着两只眼睛,后来干脆把头都缩进被子里。
李氏干着急,瞪了瞪眼睛就要掀被子:“赶紧起来,总不好才学几日就告假吧,看你爹回来不揭你的皮。”这个儿子比头三个孩子不知骄宠多少,没分家时总觉得他跟着大人吃了苦,分家后可着劲宠他,越是宠爱他,越是舍不得打他,只要大规矩不错,小事儿纵了他也就过去了。
外头天这么冷,李氏真下不来手掀他被子。其实屋里并不冷,拢了火盆,一夜就没有断过火,到了早上火熄了,屋里也是暖烘烘的,只不过为着爱小儿,李氏舍不得掀开被子罢了。
李氏和齐安站在床边百般哄他,他就不愿起床,嘴里带着哭腔:“我要打算盘,不要习大字。”
自打陈秀才外出后,陈雪娇日日起的很早,帮着李氏打点家里事物。她把锅里的粥盛了出来,鸡蛋用温水泡着,鸡腿撕开浸透了卤味,切了一碟子萝卜干,拌上香油洒上芝麻,端进屋子招呼哥哥和弟弟吃饭进学堂。前脚刚跨进屋,就听到李氏在苦口婆心劝弟弟起床上学,她把饭菜往桌子上一放,来到齐平床前。
一开始和李氏一道劝他:“弟弟,你平常算盘打的好,还怕习大字不成,那大字最好描不过了。”
齐平露出一只眼睛出来,揉了揉撅嘴道:“黄师傅天天让我习大字,我都习烦了,不习字我也会写,为何老让我习字,哥哥都不习。”
陈齐安扬了扬手里的书笑道:“等你会背这书了在不让你习字。”
陈齐平眼睛骨碌碌的转,紧紧抓住被角。他早都不耐烦写字了,习字照着描红的框子,有什么意思。
“我不去学了,我要打算盘。”
李氏气的要打他,可下不了手。陈雪娇劝了几回,他不听,脾气上来了。别的都好说,可这进学的规矩却不得不做,雪娇见弟弟好话歹话都不听,转身就要去拿鸡毛掸子,这东西自来放在炕头扫灰,有的人家会抄起就打自家孩子,李氏和陈秀才从未用这东西打过孩子。陈雪娇跑到自己屋子从炕头抽出一只鸡毛掸子气哼哼的走过来要打。
陈齐平一向怕这个姐姐,见她动真格的,吓的从被角里探头出来一看,急的赶紧张手就掀开被子,嘴里直嚷:“娘!娘!姐姐打我。”李氏一把把他被子掀起来,拿着衣裳就往他身上套。陈雪娇把那鸡毛掸子砸得床沿响,齐平身子一抖一抖,赶紧就着李氏的手穿上了袄,他没有挨过打,可他见过张氏用鸡毛掸子打大蛋,一下一下抽在身上,痛的大蛋跳着脚的叫唤,背上腿上一排一排的血印子。陈雪娇和李氏母女俩一个打一个护,把他安安稳稳弄起床吃了早饭送到学里去了。
这次陈雪娇允许他带着算盘进学,趁着休息的时候拨动下算盘珠子。
齐平在学里把早上的事情学给赵一鸣听,乐的他肩膀一抖一抖。一想到雪娇,一张圆团团的笑脸,收敛了笑容,立起眉毛,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发怒的样子,就忍不住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