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会,不会……”
下午的时候,青岚坐在总编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密云遍布的天空,手里拿着一枝粉红色的芍药花,闲极无聊地数花瓣。
“……会。”
青岚看着最后一片花瓣,珍而重之地摘下来,放在右手边的趣÷阁记本里夹着。她思索片刻,拿起墨趣÷阁,摊开趣÷阁记本记录今天发生的大事——重要的事,都要用趣÷阁记录下来。
青岚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聪明人,虽然香雪海让她读书学习,但也只是为了抬高她的身价,塑造一个‘红颜知己’的人设,她自然没学到什么实际知识,看的不是伤春悲秋的诗词,就是附和赞美的文章,还有勾引男性的相处技巧,归根究底就是为了取悦男人罢了。
她之所以对术算略懂一二,最初目的就是想靠自己赚钱赎身,离开香雪海,而说到赚钱自然就得会术算。她很努力地寻觅商机,那些年也确实找到几个赚钱的点子,但她因为没本钱跟其他姐姐合作,结果那些姐姐要么赚到钱就翻面不认人,要么赔钱后朝她发脾气。
青岚那时候几乎绝望了:她没有本钱,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但她想要赚钱就需要有初始资金,而她能赚到初始资金的办法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而且能赚的很快,赚的很多。
因为她是香雪海准备推出的花魁候选之一。
当青岚出阁的时候,香雪海挤满了玄烛富商,年轻俊杰。她穿着一辈子都没穿过的艳丽衣裳,化着淡雅妩媚的娇俏妆容,站在香雪海最高的楼阁,宛如女王般俯瞰下面的翩翩公子,但她心里清楚,他们只是想将自己拖下来,在浊泥污海中永远沉沦。
有那么一瞬间,青岚想着不如就这样跳下去,摔死在香雪海里给香雪海一个好看,也算是为自己出口气了。
喊价声此起彼伏,香雪海对出阁倌人第一夜的花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恩礼’,意为感谢香雪海将女儿养育成人的感恩谢礼。明明是一个极具讽刺性的拍卖仪式,然而青岚却知道有很多姐姐攀比这个——事实上,谁出阁时收到的恩礼更多,在香雪海里也会更有地位。
忽然,一个超出数十倍的价格在香雪海里响起,周围陷入了寂静。青岚看过去,看见一个脸色平静,长相阴秀的年轻人独自占了一张大桌子,正在朝自己举杯问好。
她吓得脸色煞白。
接下来的故事剧情也在她意料之内:她被赎身,红姨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哭哭戚戚地送走自己,但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小声祝福她能保重;几位姐姐妹妹过来恭喜道贺自己,但眼里不是同情,就是怜悯。
她不是第一次见荆正威。
早在几年前,还在学艺的青岚就发现这位豪掷千金的荆家大少爷,堪称香雪海的重要客户之一,几乎不在香雪海留宿,一出手就是溢价为姑娘赎身,青岚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姑娘们的救世主。但跟他豪气大方名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他那诡秘恐怖的传闻。
荆正威平均两三个月就会来一次香雪海,为一位尚未出阁的清白姑娘赎身;
没有人知道那些姑娘后来去哪了;
当他来香雪海,就意味着他上次赎身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仅仅是这些信息,就足以让这些从小在香雪海长大的人精们推测出真相。如果说出阁只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堕落之路,那被荆正威赎身就是一条绝路——而且还是一条只能活两三个月的绝路!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肉眼可见,意料之内,寒彻心扉的绝望。当青岚看见荆正威的时候,几乎想跪下来求他放过自己。
但出乎意料的,荆正威并没有粗暴对待她,反而满足她各种要求,并且花费大量时间陪她游山玩水,陪她看书听曲,甚至没有碰她——‘琴日’这种行为虽然怪异,但尚在青岚的接受范围内。
然而荆正威越表现得像是一个禁欲主义者,越是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她,青岚就越加惊恐。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荆正威眼里是深厚的爱意,还是浓郁的杀意。
她也想欺骗自己,譬如荆正威对自己一见钟情,譬如他玩累了想找个老实姑娘,譬如……但她终究没法说服自己,因为她也打探不出来,荆正威之前赎身的姑娘们的下落。
反而,她在荆府的下人里,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传闻。
就在青岚被希望和绝望纠缠折磨的时候,荆正威忽然要带她去红月堡垒查账。出门的时候他心血来潮,让青岚穿男装,他自己穿女装。
青岚越来越害怕——这种连未来妻子都无法启齿的兴趣,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这显然是不打算留自己一命啊!
然而,就在那一晚,一切都变了。
荆正威反杀了白发刺客后,忽然性情大变。
他看向自己不再含情脉脉,只有寻常的欣赏好色,还有一丝嫌弃——青岚还真是第一次看见男人嫌弃自己。
总而言之,他好像不喜欢自己,青岚很高兴。
他没有再陪自己风花雪月,反而让自己去帮他检查账本,自己却跑去打牌——若不是他用‘你今天为什么要戴帽子’的残暴理由诛杀了管家沈宏,青岚都快以为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一个好人了。
他还会哭。
青岚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一晚为什么要哭,她后来听说那晚死了一个逃跑的女仆,难道他跟那个女仆感情很好吗?
后来报社开了,变化也越来越多,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让自己当了报社的总负责人。
哪怕是现在,青岚坐在总编办公室里,也依旧有一股如梦似幻的感觉。
虽然女性担当要职并不罕见,但那是指出身高贵或者天赋惊人的人才——人才是不分男女的。
青岚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她就是一个玩物,身份并不比仆人高,当荆正威什么时候不想继续维持他的好人面具,可能就是她的死期。
但他强行将自己推到这个位置,甚至亲自来报社为她坐镇,压住报社那些编辑作者的不服。他除了偶尔写几篇肯定能爆款的火文,其他事都由她来处理。
每天上班,工作,开会,策划,下班和他回家,偶尔去大门石街买点零食。每期《青年报》成绩屡创新高,她和其他报社成员也会高兴庆贺,甚至有权力奖励社员们的辛劳付出。
大家也认可她的能力,看向她的眼神不再带有鄙夷和不屑,而是当她是一位有能力的总编看待。
就仿佛……
她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青岚在趣÷阁记本写下三行字:
「半城区遭遇第二次袭击」
「荆家家主荆青蚨亡故,荆正武畏罪自杀」
「公子成为荆家家主」
他终于坐上那个位置了……青岚有些惆怅,站起来看向窗外,发现有辆车经过外面的雨幕街道。
她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那辆车刚好停下了。
青岚忍不住为自己这幼稚的猜测成功感到一丝雀跃,她觉得自己最近变得有些奇怪:奇数的花瓣,偶数的楼梯,数到三就停下来的车,削出不断的苹果皮……她喜欢做一些幼稚的事,向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许愿,只是为了找出一万种她梦想成真的可能。
忽然,她回忆起早上在车里,那番关于白夜与银血会的谈话。
公子,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的敌人是谁,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
嗒。嗒。
外面响起脚步声,青岚惊喜地转过头,发现是护卫米蝶。
“米姨,有什么事吗?”青岚收拾心情,坐下来问道:“又有新闻了?”
“……算是吧。”米蝶说道:“有人过来通报,公子差人将太夫人押送巡刑卫,控告她刺杀前家主荆青蚨。”
青岚沉吟片刻,说道:“我大概知道公子想做什么了……《青年报》这边会帮忙一起造势。”
“还有就是,”米蝶顿了顿:“公子现在成了家主,他以后要住在荆园了。”
“好。”青岚一点也不惊讶:“那我们今天早就回去,将一些必要物品搬过去——”
“公子说,你不用去荆园。”
青岚歪了歪脑袋,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米蝶,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米蝶沉默片刻,再次说道:“你继续住在荆府,这是公子的安排。“
“也,也是呢。”青岚低下头,手指绞来绞去,语气轻快地说道:“公子都成了家主,也是时候谈婚论嫁迎娶正妻,我这种人,的确也不适合跟过去,我待在荆府就好。不过荆府这么大,我一个人住好像也太——”
“荆府现在属于你的了。”
“啊?”
“公子说,要将荆府送给你,现在荆府的主人就是你。”
青岚猛地抬起头,眼里冒出期冀的亮光,声音微微颤抖:“真,真的吗?”
米蝶默默点头:“他还做主,废除了你的卖身契。”
“是,是吗。”青岚手指绞来绞去,嘴角微微上翘,眉眼里满是喜悦:“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以后一定会努力报答公子——”
“公子还说,你自由了。”
青岚歪了歪脑袋,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米蝶,脸上笑意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