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宴散,广陵郡主人已经在周岳日常起居的福宁殿。福宁殿的地毡之上,铺了一张长六丈六,宽四丈四的舆图,部分魏国,宋国,汉国,整个魏国,及四个国家的海域都在这张舆图上,舆图山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之间,标注了各地的城郭守军驻将。周岳穿了一身干净的短打衫子,只着袜子盘腿坐在舆图上,鞋脱在图域外。郭洵此次来越国,是来说服越国一同出兵,攻打宋国。战线郭洵已经划出来了。周岳坐在越国的地界上,他的前方,视线由近往远扫,是宋国的泰州,楚州,海州,庐州,滁州,这五个州,有宋国最强大的两支军队。越国面对着宋国的静海军,魏国面对着宋国的建武军。泰州,楚州,海州靠海,如果夺尽这三州,宋国同时失去了整片海域,随之失去的,是宋国的盐业和海上贸易。泰州,楚州,海州,庐州,滁州这五个州,还把宋国的都城,江都包了三分之二,如果夺尽这五洲,宋国若是不想被他国随时兵临城下,就得往腹地迁都。丢城弃都!不用任何的话语,这张舆图被广陵郡主看见,已挑得她全身的血液沸腾。广陵郡主和宋国的皇帝赵秧有不共戴天的私人恩怨,家仇是家仇,不牵涉国事,所以周岳能很冷静,又很笃定道:“你是来当说客的。”广陵郡主惨然一笑,直言道:“夺了他的疆域,便是吸他的血,啃他的肉,拆他的骨,是王妹此生唯一快慰之事。”“你在人后的戾气也太重了。”周岳微愣之后,叹了一句,含笑而问:“怎么,现在你教教儿子,养养女儿,难道不能让你快慰些许吗?”“当然不能!”广陵郡主马上接了这句话,眼睛露出刻骨的怨恨,那份怨恨,可以吞噬天地:“我收养的孩子,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不能代替我的骨血,不能代替我亲生的孩子。这只会让我时刻铭记,我十年前生受的丧子丧女之痛,”“王妹,你只咬着赵秧一人!”周岳静静的看着广陵郡主,好一会儿又叹道:“孤是越国的君主,孤看见的,是越国十三州的土地,五百万的百姓。”“这是孤的江山,孤不想被他国的君臣指手画脚。”周岳铿锵有力的说出后半截。魏国要求越国攻下泰州。这笔买卖,周岳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啃鸡骨头——没肉。宋国的泰州还是块硬骨头,攻打泰州,便是要求越国去攻打宋国最好的水军,静海军,且不说攻下泰州,越国需要消耗多少人力财力,攻下泰州,多了一州的土地,对越国有个屁用,或者说,对周岳有个屁用。越国攻下了泰州,魏国再攻下楚州,海州,魏国和越国就相连了。对越国而言,周岳俨然是个皇帝,未加十二旒皇帝桂冠的皇帝,但是对外而言,周岳是魏国册封的越国国王,中书令,兵马大元帅。周岳在魏国,就是一个裂土的王爵。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越国和魏国之间,隔着一个宋国,越国即使向魏国称臣,也是朝上国遥拜就算了,魏国实在不方便对越国过多干涉,这越国的一亩三分地上,周岳就是一个相对自在的无冕之皇。一旦国土相连,陆地水域上的道路畅通无阻,这称臣纳贡,越国乃至周岳,就极有可能没有原先那么自在了。比起那份自在,泰州一地,便不可取了。“独善其身。”周岳缓缓再吐口:“这才是对越国最好的出路。”“江山如画!”广陵郡主目如寒星,冷笑道:“魏国和宋国,爱怎么打怎么打,最好打个两败俱伤,王兄便能安卧越国国主之位。”周岳紧抿着唇,没有反驳广陵郡主的话语。现在诸国中,最强大的就是魏国,再次宋国,两个国家相互削弱,再也没有胃口吞下他国,周围的小国才能长存。广陵郡主冷笑道:“从秦始皇开始,换了多少个朝代,有过多少个皇帝,嘴上呼着万岁,真正能活到几岁呢?王兄能活到几岁,历史上半数已经的帝王,还活不到知命之年,王兄再过几年,也有五十了。”知命之年,是五十岁,也就广陵郡主,才是真正做到了独善其身,无所畏惧,当着周岳的面儿,就说这种忌讳。周岳脸色不可避免的难看起来。一国之主,谁不想坐着这个位置,万万年呢!广陵郡主收起了她的冷笑,转而肃穆的问道:“臣妹问王兄一句,王兄生前,或者王兄死后,我周氏子孙,可能南征北战,一统天下?”一统天下!天下最大的诱惑,不过,周岳的内心克制住了,没有漾起一丝涟漪。那周进琳在宴席上说的衰事也是真的,越国水军还行,别的就真不行了,越国弹丸之地,兵马刀枪全亮出来,能守着越国就行了,哪有本钱南征北战。天下有多大,那不是小小的越国可以吞吐的,越国经历了周烨周崇周岳三代国主,从未在国主之上加上帝号,便是自问,未有吞吐天下之力。越国还不是中原,魏国所在的位置才是传统的中原之地。从夏商周到唐朝,那个位置是龙脉之地。这样需要认怂的问题,周岳没有回答,就已经回答了。广陵郡主神色不变,又道:“那臣妹再问一句,他日统一天下,越国不存,这越国王室的周氏子孙,王兄的子子孙孙,何去何从。”周岳鼻翼张动,发出一声嘲笑:“你也太看得起魏国皇室了。魏高祖算是雄才伟略,但是他没有养出一个有点能耐的儿子,稍微有一个,动了点脑子,就被郭家卸了,真真养了一群蠢猪,魏高祖死后,群臣还把最蠢的一只猪供上皇位,我看再过不久,那一片地方又得改朝换代了。”周岳这一段,说得是去年郭洵在越国被暗杀的事。魏高祖是否指示过,已经不得而知。能确定的是魏高祖三子,晋王杨述在置郭洵于死地,秘通曹思进配合。结果郭洵没死,曹思进,杨述都死了,有点口吃的魏高祖长子,杨适,现在坐在魏国皇帝的宝座上。可见那魏国君臣,这君不君,臣不臣的,早晚要换一家来做皇帝。自唐以后,皇家换来换去是很快的,改朝换代总要乱一乱,得过且过着吧。广陵郡主浮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道:“王兄已经提了郭家,比起魏国皇室,王兄更忌惮郭家。郭洵身在越国,王兄有什么要求,尽可漫天要价!”周岳这才不客气了,换了一副慈父心肠缓缓而道:“淑惠,还没有夫家!”如果郭家能取杨氏而代之,周岳要让郭家的骨血,融上周家的骨血。若是为了外孙子,那拿出家底子攻打宋国,这买卖才划算。广陵郡主后退两步,坐在了座位上,她现在是代表了郭家和自己的王兄在讨教还价了:“龙配龙,凤配凤,乌龟也配王八。王兄好歹是越国的君王,越国的土皇帝。魏国的臣子,现在娶下越国的郡主,国主的爱女。王兄是逼着郭家早点造反?造反这种事情逼不得。”周岳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顺序卡住了。郭家要是造反不成,郭洵要是不能笑道最后,淑惠郡主就会变成第二个广陵郡主。淑惠郡主是周岳和原配张氏所生的女儿,这个女儿周岳还是爱惜的,再说郭家造反不成,周岳也是里外不是人,周岳已经有了后招,很快接话道:“可以先秘下婚约。淑惠还小,孤可以等三四年。”淑惠郡主现在是十二岁,三四年之后,是十五六岁,周岳完全等得起。若郭家败了,这个婚约自然不作数,若郭家赢了,赌的是郭家的人品,赌郭家言而有信,对于周岳来说,他已经让了一大步。广陵郡主眉头微皱。周岳抚掌轻笑道:“我知道王妹顾忌什么,远嫁他国何其艰难,看看王妹在宋国宫廷待了十余年就知道了。要是事情顺利,郭家有信,淑惠出嫁的时候,少不得姐妹陪嫁。淑惠为尊,执掌中馈,赵氏位卑,辅佐中馈。她们姐妹共侍一夫,也是一桩美谈。”娥皇玉英,就是一对姐妹。王家姐妹共侍汉景帝,赵家姐妹共侍汉成帝,武氏姐妹共侍唐高宗,宋氏姐妹共侍唐德宗。出自同一宗族,服侍同一个丈夫的例子,举不胜举。这也是当初周岳坚持赵悠然姓周的原因,不过现在姓了赵也只是形式而已。广陵郡主是周氏王室供养的,她这个赵悠然,也是周氏王室培育的。皆时,郭家真的走高了,幸运的统一了天下。越国的女人牢牢的守住郭家的后院,越多的生下儿子,这江山,也算分了小半。周岳是个很正常的男人,很正常的君主,他在几十年间,纳过几十个女人。他知道,男人最热衷的是权利,淑惠可以给郭洵带来权利,淑惠就配得上正妻的位置。男女感情这种东西,一惯排在权利的后面,所以赵悠然自然得排在淑惠的后面。“王兄下了好大的赌注,王兄也不怕郭洵像汉光武帝一样,来个过河拆桥!”广陵郡主转身而去,软如水烟的裙摆优雅的拖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