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求斗战之能,未必需要向蚩尤或禄终那样修炼,伯羿之威不亚于当年蚩尤,却早已成就真仙,只可惜同样殒落人间。禄终已然知晓习练此门神功秘法的弊端,但他已经难以回头了,所以他连儿子昆吾和芈连都没有传授。
在外人看来,禄终还是可以有很多选择的,比如移炉换鼎从头修炼,再比如以九境修为夺舍重来。但这些都是想当然,禄终修炼的蚩尤神功自成一系,就连不灭神魂和阳神化身都是不去修炼的,以其人之心性,早就做出了选择,虎娃对此亦无可奈何。
禄终的修为再强悍,也不可能抛却凡蜕飞升仙界,更不可能历天刑成就真仙。就算天地大劫到来,成就真仙也要化去凡蜕于无边玄妙方广中重塑仙身,可是这个过程对于禄终而言,就等于散尽修为。一代战神,恐怕最终也只能再入轮回了。
见虎娃的神情,禄终也知他在惋惜什么,反而笑道:“相比天下众生,我这一世已足够精彩,享用之物自多不胜数,本人已没什么遗憾了。……我曾有一子,若还在世,年岁应与奉仙君相当,若说遗憾,只希望有后人能如奉仙君啊。”
虎娃苦笑道:“后人自有后人之缘,倒也不必遗憾。我虽非昆吾曾提到的那位三弟,但亦视他如兄长。”
禄终又问道:“奉仙君今日找我何事?”
虎娃只说了三个字:“崇伯鲧。”
禄终叹息道:“你救不了崇伯鲧,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已有真仙修为,若飞升而去,自可与人间再无关系,又何需他人相救?可是他既留在世间为崇伯,已做出了承诺,终究要面对结果。就像我修炼这门神功,看似果未至,其实因已成。”
虎娃:“威望大损,万民怨气所指,崇伯大人或许并不在意,但终究是时运不济、这场修行未成啊。而我如今已能炼成一味仙人之丹,不知是否有用……”
仙家神意暗中说了一件事,而禄终微微变色道:“我亦不知能有何用,只看缘法了。奉仙君修为在我之上,想必所知亦比我更多。你放心,我这一世虽不得成仙,但也不会走得太早,届时若需我出面,自会助一臂之力。”
虎娃看着禄终剩下的左臂,苦笑道:“果然是一臂之力。其实我今日不来找您,他日亦会有人来找您,天子若任命问责崇伯之天使,舍君其谁?”
虎娃私下里和禄终商量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他离开重辰部后,这具形神分化之身又来到了巴都城。如今的巴都城,处境比帝都平阳好一些,有外围的彭山、眉山、丈人山以及长堤阻水,虽然同样被洪水困绝,但城外还有一片盆地可以耕作安居,容纳了近五万民众。
可以说就算整个巴国其他城廓皆无存,或者已分崩离析,待洪水退后,以此地为根基,少务照样可以恢复当日之巴国。但巴国并未崩溃分裂,少务仍旧统治着这片很多地方已被洪水淹没的巴原。
洪水虽未退去,但波涛不再汹涌,位于高处的各城廓,与都城间依然有船筏往来联系、传达少务的各项政令,效率虽不及往日,但也基本能够维持基本的秩序。
坐镇在巴都城中的少务,已成了巴原民众心中的期望。身处这样的灾难中,人们想要更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在心中找到希望,哪怕没有,也要给自己找一个。
而少务本人这些年过得很苦闷啊,虽然仍受万民拥戴,可是看着好不容易建立的巴国成了这个样子,心中的确不好受。
可是身为巴君,少务却不能流露出颓然的情绪,必须要让臣民看到他时,能感受到乐观和希望,才能振奋精神应对苦难。洪水多年不退,少务处事如常,仍然保持着国君的威严和镇定,他就是巴原万民的主心骨。
少务见到虎娃归来,当然大喜过望,虽然多年已刻意无奢费习惯,还是特意在王宫中设大宴,邀群臣陪奉仙君共饮,他本人也是好几月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吃了顿肉。但当宴后左右无人之时,少务一把抱住虎娃,竟然哭了出来,好半天才把眼泪擦干。
虎娃也不说话,等少务恢复平静之后,才问道:“师兄,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少务已年近五旬,早已不是当年那位年轻的新君,这样的情景若让巴国群臣或后宫诸妃看见,估计会惊掉一地下巴。他只是撑得太久了,见到虎娃莫名身心一阵放松,才有这般情绪的宣泄。巴君少务尚且如此,又何况天下万民?
少务哭了这一场之后,又感觉身心莫名舒畅,颇有些尴尬地说道:“多年积郁宣释,让师弟见笑了!多谢师弟,这几年来,我的感觉从未这么好过。每次见到师弟之时,无论有千难万险,为兄总觉得心中特别有底。”
虎娃笑道:“师兄想见我,原是求个心安。”
少务:“我这眼巴巴地盼了你多久!洪水已有八年,而我听说,崇伯鲧大人与天子帝尧约定的治水之期是九年,是不是就快退去了?只想听师弟一言。”
虎娃:“崇伯鲧大人不是有分身在巴原嘛,师兄难道没有问过他?”
少务:“三年前崇伯鲧大人说巴原已不需他再多做什么,便已离开。当年我问他时,他只说时候未到、难以断言,所以我今日想问师弟。”
如今巴原上的形势已经比较稳定了,就像昆吾丘洞天中的环境一度崩溃后,又重新达到另一种均衡状态。被洪水淹没的地方一直淹着,洪水未退,只是随季节有所涨落,民众迁居到高处建立了新的村寨、开垦了新的田园,生活虽不如往昔,但也基本能渐渐适应。
崇伯鲧在巴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了,于是就收回了那具仙家分化形神之身。崇伯鲧走了,少务心里就更没底了,一直在盼着虎娃回来呢。可是这些年,他既找不到虎娃亦见不到玄源。如今他并非一定要虎娃帮他做什么,只想问清楚将来,以求心安。
虎娃扶着少务道:“师兄请坐好,实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其实我也难以断言。但感应天地灵息、多雨天时可能还会持续两、三年。”
少务追问道:“师弟的意思,是洪水还要三年后方能退去?”
虎娃却摇头道:“多雨之年将他结束,但洪水却不会退去。至少对于将来的几代人而言,祖先曾生活的很多地方仍是一片泽国。”
虎娃的话中有神念解释,这场大洪水不会像人们希望那样消退。至少在凡人能够预见的百年之内,都不会彻底退去。有很多地方的地形地貌已经改变,江河流域重新达到另一种均衡状态。
就算多雨之年结束,很多低洼地带的积水仍在,无非是水位继续向下退一些,但短期内不会恢复到大洪水到来之前的样子。而这个所谓的短期,是以百年计的。而地形地貌的永久改变,是在低洼处形成了大片湖泽湿地。
就像人们在江河流域开挖了很多湖泊,湖泊中已经蓄满了水,在上下游的流量重新恢复均衡的情况下,这些湖泊湿地就是始终存在的,除非人工再把它们填上。其中受影响最严重的就是巴原,巴原是蛮荒群山围绕的盆地,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
三年之后,巴原上洪水的水位会缓缓下降,但东海仍会淹没大片的土地,很低洼地带将成为湖泽,若以百年为期,能重新露出水面的国境恐只有原先的一半。受影响最严重的是巴原,其次是平阳城所在的中原一带,再次是云梦巨泽周边一带。
刚刚坐下的少务猛地又站了起来,抓住虎娃的胳膊道:“这可如何是好?”
虎娃叹了口气:“有两个办法,其一就是适应。巴国民众在已在适应之中。崇伯鲧大人率领中华各部民众治水,也是让大家能尽量适应洪水之后的世界。不知多少年前的上古,亦不是如今的地貌,沧海已几度桑田。
比如我有一弟子名黄鹤,一梦千年方醒,他再见到的早已不是当日的巴原。再比如中华的陇西之地,自古贫瘠少有人居,如今却出现了八百里沃野平原,乃是伯羿崩开大陇山之后,洪水堆淤所造就,这也算是祸中之福。”
少务追问道:“那么第二个办法呢?”
虎娃:“其二便是尽量改造。既然地形地势已变,那么便因势利导,筑堤坝、开沟渠、疏浚水道,引水泻入汪洋,再造沃野良田。看似鬼神造化之功,却属人力所能及。只是如今中华各部衰弱疲惫,且各怀忧惧心思,若不除弊革新,却想都不要去想。”
少务很突兀地说了一句:“帝尧须退位了!”
他的脑筋转得还真快,而且站在巴君的角度,想法也和他人不同,换一个人是不会从虎娃的话中立刻就得出这个结论的。
虎娃有些黯然道:“尧并非昏聩天子,更可称一代贤君,只是如今形势,他已力不从心。若新君尚不如帝尧,那么可预见中华各部分崩、万民久受苦难。若能凝聚各部君首、号召万民效命、平息天下隐患,此等人才实在太难得。”
少务:“幸有重华。”
虎娃又长叹道:“是啊,如今尚有重华,确是中华之幸。不谈私交,他做的有些事情,我并不赞同,但也要承认这一点。就像师兄你曾做的某些事,若换做我也是不会那么办的,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你是巴原之幸。”
少务自嘲道:“我毕竟不是师弟您,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人,或相类相近,难道我还能成仙吗?”
见虎娃不语,少务又问道:“那么巴原怎么办?”
虎娃刚才提到了改造天下山川地貌,那是难以想象的浩大工程。在彭山和丈人山之间筑一道四十里长堤,就已经集合了巴国军民之力,何况是这种事情?必须要有人集合天下各部民众之力,付出长期的艰难努力,才可能见到成效。
虎娃说帝尧已力不从心,少务对此是深有感触。比如少务之父后廪亦是一代贤君,享国四十余年,给少务打下了非常好的根基。但让后廪本人去一统巴原试试!他亦是力不从心。
在帝尧时期,中华不断开拓,到了帝尧晚年,所属各部的数量、人口、分布的地域,已远远超出了帝尧执政的初期。这既是帝尧一世贤明的成就,同时也意味着局面越来越难控制,天下的冲突与隐患也越来越多。如今再加上这场大洪水,已到了非除弊革新不可的时候。
可惜的是,并非任何愿望都能实现、每个难关都能过去,假如这一关过不去,那可不是帝尧一个人的事情,虎娃已经预见了后果。如今天下各部寄望于重华,重华也确实有这样的才干,目前需要考虑的就是怎样重新凝聚万民之心,或许有成功扭转局面的希望。
天地无私,洪水无情,不会因为重华或丹朱而改变,但不同的人可以做到不同的事情,虎娃和少务都看到了这一点。可是就算重华有这么大本事,能成功登上天子大位并用种种手段重新凝聚各部万民,但也解决不了巴原的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巴原的地势以及位置都太特殊了。它就是一片蛮荒群山围绕的盆地,若说疏浚谁道,往哪里疏啊?若仅是拍脑门突发奇想,或可避开巫云山脉,引东海之水下行。
可是谁能劈得开巫云山脉呢?就算有人能劈得开,那么将在下游导致一场比如今的大洪水后果更严重得多的大灾害,大河下游各部还不得找少务拼命啊?
况且东海之水经巫云山脉之间狭窄的隘口下行,就算去劈山,一不小心把隘口两侧的山给劈崩了怎么办?那样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整个巴原都会便成一片巨大的堰塞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