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陈滢终是唇角微动,现出古怪而安静的笑:“三太太方才抬袖掩住小腹的那一瞬,是不是已然将我所说的一切,尽皆思虑了个遍,并且打算将之付诸行动?”
柳氏瞳孔骤缩,看向陈滢的眸光不止震惊,亦且恐惧,藏在袖中的手颤抖着,罗袖上竟起了一片波纹。
这陈大姑娘,莫非会妖术?
否则,又如何能够将她心底里那些不得与人言的心思,说得分毫不差?
“如果我有幸猜中了三太太心思,那么我劝你,为了你没出生的孩子,少做这些无用功。”陈滢的语声再度响起,干净清淡,如水宛然。
柳氏怔望于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倒并非她不愿辩解,而是她此时喉头发紧、后心生寒,难以吐『露』半字。
看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庞,陈滢语声安静,神『色』泰『色』:“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自夸,可我还想提前告诉三太太一声儿,我很擅长破案的。如果三太太打算诬陷我,那就请先做好与我对簿公堂的准备。到那时,三太太就会发现,与监牢大狱比起来,家庙,其实是天堂。”
柳氏面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这一番话,无一字不中她软肋。
她确实深恨陈滢。
若不是陈滢,她又何至于被罚去家庙?而若不去家庙,她又如何会与苏姨娘联手,妄图给陈劭扣上个停妻再娶的罪名,却不想竟被那些逆贼利用,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再往前翻,若非陈滢突然揪出花在圃家的,令柳氏毫无准备,极为被动地被人供了出来,则今天的三太太,将会是怎样的荣耀光鲜?又将会如何高高立于众人中心、成为满京贵『妇』羡慕的对象?
毕竟,她柳氏嫁了个极有出息的夫君,不是么?
而陈滢,却将她从高高在上的锦堂华屋,打落尘埃。
在那些无眠的夜里,听着窗外点滴残漏、寂然更鼓,柳氏曾无数次地希望着,有朝一日,也叫陈滢尝尝这身败名裂的滋味,将她永世踩于这污浊泥泞之中。
而就在方才,有那么一瞬,柳氏觉着,她与她的冀望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她只须往石阶上狠狠一撞,便可达成。
直到陈滢说出那一番近乎冷酷之语,柳氏才陡然惊觉,她的念头有多危险。
是,她的确有机会凭此一局,陷陈滢于万劫不覆之地。
可万一她输了呢?
毕竟,这位陈大姑娘,仅凭一个微小动作,就断出她怀有身孕。
这岂止是聪明?
分明便是智多近妖。
此外,坊间亦有诸多“金牌神探”的传闻,原先柳氏还不信,今日一见,她却信了大半。
纵然向以聪明自许,此时此刻,柳氏亦不得不承认,与陈滢相比,她,或有不及。
这样的对手,她赢得过么?
而一旦输了官司,不仅腹中胎儿枉死,她自己更会被关进大牢,从此后,永无翻身之日。
她,可输得起?
“三太太,你想清楚了么?”陈滢的语声再起,几乎正追随着柳氏所思。
柳氏吃了一惊,旋即愈发悚然。
在此之前,她从不曾与陈滢正面交锋,当年魇胜之事,亦只是听人转述,对其手段却一无所知。
而此时,仅仅只是言语往还,柳氏便深切地觉出,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异乎寻常地聪明、异乎寻常地通透,更异乎寻常地直接。
几叫人无所遁形。
强捺下心中剧震,柳氏缓缓抬眸,目视陈滢。
良久后,她身上的气势,蓦地一松。
霎那间,那满脸怨毒、眼神阴鸷的女子,倏然便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春风、温柔大方的贵『妇』。
“可以借一步说话么?”柳氏轻笑着问,抬手抚了抚发鬓,一行一止,莫不悠然。
“不可以。”陈滢的回答毫不迟疑。
柳氏呆了呆。
这拒绝得也太干脆了,根本连点儿情面也不讲。
诚然,她二人之间,委实也并不存在什么情面。
陈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对宅斗没兴趣,对柳氏更是。
如非必要,她其实连话都不想与对方说。
只是,方才柳氏满眼算计,陈滢委实不愿在无意义的争斗中空耗时间,更不希望无辜的胎儿殒命,这才把话兜底儿说出。
打消柳氏愚蠢的念头,令她知难而退,这便是陈滢的目的。
此刻看来,目的达成,她连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惜乎柳氏却并不这样想。
忖了片刻后,她侧首看向身后两个丫鬟,素手轻轻一抬。
那两个丫鬟早就听得浑身战栗,此时见状,直是如蒙大赦,二话不说,飞快退去朱漆门内,直跑出去十余步远,方才停步,垂首躬立
“我很想与陈大姑娘说几句话。”柳氏转望陈滢,重复着方才的请求,神情倒是自然了一些:“姑娘大可放心,过几日我便要去温泉庄子上养胎,老太太发了话,叫我过年也不必回来了,等坐稳了胎再说。”
她笑了一下,眉间似有苍凉划过:“往后,我与姑娘可能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我也望着今日别后,能够放下对姑娘的怨恨,好生过我的日子。只是,这怨恨积了太久,说放下也没那么容易,所以,我想与姑娘聊几句,就算是浇去我胸中块垒罢。”
情辞恳切,不似作伪。
陈滢飞快得出结论,目注她片刻,颔首道:“好,你说。”
柳氏眸光微转,看向她身后。
寻真并知实双双侍立,并不曾离开。
柳氏倒也未强求,很快移开视线,开门见山地道:“我先得承认,在方才见到陈大姑娘的时候,我确实动过念头,陈大姑娘此前所言,也大致都说中了。”
陈滢不语,面『色』亦如常。
柳氏望她两眼,顾自掩袖而笑:“今日一见,陈大姑娘果然与传说中的一样,又聪明、又古怪。可叹我从前没大注意过你,竟是生生错过了你这般人物,委实可惜。”
或许,这可惜亦可称之为后悔。
若非当初识人不清,轻易将陈滢划归“容易对付”的范畴,则她也不会马失前蹄,才一出手,便被当场捉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