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陈滢颇感欣慰。
医生会诊,最忌互不信任、互相拆台,郑如蕙能与太医们和平相处,对王敏荑的病情自是有利。
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连有人进屋都未察觉,陈滢便也未去打扰,绕开围在角落话的三人,径去了诊疗室。
帘开处,暖意醺人,角落里的大炭炉吐露出热气,旁边的窗户启了条缝儿,清寒的空气掠进来,扫去屋中药气,房间的另一侧,还架着一张屏风。
陈滢上前几步,见王敏荑合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正自昏睡,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只水晶瓶儿,细细的牛皮管接下来,尽处是一枚银针,扎进她手背的静脉。
这是女医馆特制的输液设备,仅是那个可以调节滴液速率的水晶瓶,就花了陈滢整整五百两银子。
凝视着水晶瓶上“生理盐水”四字,陈滢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重回现代。
然而,满屋清苦的中药香气,以及外头药童捣药之声,却又在告诉陈滢,这是大楚,是如假包换的古代。
“丫头,到这里来。”守在床边的王佑一眼瞧见陈滢,立时冲她招手。
陈滢忙上前见礼,王佑虚扶起她,又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三人自去了屏风后。
那屏风后设一张梅案、两方鼓凳儿,并一只红泥炉,炉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案上还有几味茶点,似是太医们憩之处。
王佑请陈滢坐了,命仆妇倒上热茶,慈蔼地道:“好孩子,今日幸得有你,真真是救了阿舍一命。”
阿舍是王敏荑的乳名儿,王佑当面呼之,显是拿陈滢当自家人看。
“您太客气了,三姑娘身受重伤,晚辈于情于理,都该尽全力照顾好她。”陈滢轻声道。
“到底还是托了你的福。”王佑语声温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涌动着真切的感激与庆幸:“多亏你那女医馆来的郑大夫,真真撩,其用药之神、手段之精,实是我平生仅见。方才就是在她一力主张之下,阿舍身上毒箭方得以拔除,血也止住了,还用上了那种新药。如今就连太医也道那药效极佳。”
陈滢闻言,不免问及因由,王佑便细细道来,又道:“……郑大夫先在自己身上试了药,过后才给阿舍用,用药前还在阿舍的腕子上做了那个皮……皮试。”
他语声微颤,面上神情似感慨、似激动:“之前拔箭、上药、包扎、注……注射、挂吊针等等诸事,皆是郑大夫亲力亲为,另有两名女药童帮忙,并不曾假手旁人,伯父真是……”
他忽然哽住,举袖掩面,袖口颤动不息。
陈滢目注于他,了然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
王佑谢的,不只是郑如蕙高超的医术、女医馆新奇的药物以及前所未见的诊疗法,更是为着陈滢保住了王敏荑的名声。
王敏荑受的是外伤,又伤在前胸,若是由太医全盘诊治,就算她身体痊愈,名声却也尽毁。
而郑如蕙以及两名女护士的出现,却令此事有了双全之法,既保全了王敏荑的性命,亦无损于她的名声,是故,王佑才会如此激动落泪。
女儿家的名声,比性命更重。从某种意义上,陈滢之举,不啻给了王敏荑第二次生命,身为乃父,自是大为感激。
陈滢不出是何感受。
纵使有些偏离初衷,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女医馆的存在,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名声这个大难题。
“无论如何,此番真是多谢你了。”待情绪平复,王佑放下衣袖,再度言道。
虽面色疲倦、眼角微湿,他的感激与欢喜,却是极真切的。
陈滢不免谦了几句,再与他叙些别话,二人便又转出屏风。
王敏荑嘴唇上已经有了血色,呼吸也算有力,目前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太医,今儿晚上若能平平安安地,三丫头就算熬过去了。”王佑在旁道,抬捏了捏额角,又向肩膀捶几下。
他自己也还病着,又焦虑担忧,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这才半日未见,他下颌便长出一圈青色胡茬,眼角皱纹突现,格外地憔悴。
“您自个儿也要保重身子。”陈滢劝了一句,再忖片刻,又轻声提醒:“风寒也是容易传染的,三姑娘又正在要紧的时候,您也需注意些,别让病气互相传染了。”
王佑被她一言提醒,忙自袖笼里取出口罩戴上,微有些惭愧愧地道:“伯父也是糊涂了,一时竟没想起此事。郑大夫方才还交代,靠近三丫头时,要戴上这个面罩,还有手套。”
他一面,一面又掏出副手套给陈滢看。
看起来,郑如蕙的卫生知识普及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陈滢扫一眼王家仆妇,见她们一个个全副武装,越发放心。
“还要请您见谅,今儿晚上,晚辈没办法留下陪着三姑娘了。”临别前,陈滢向王佑歉然地道。
元嘉帝早有口谕,待搜山完毕,行山围场便将封禁,无关热一律不得逗留,违者按谋逆论处。
事实上,就连郑如蕙等让以进山、并被允许留下看护王敏荑,亦是元嘉帝瞧在王家乃未来亲家的分上,方才格外施恩,换了旁人,断不会有此好运。
王佑自明其理,闻言便笑道:“你已经帮了伯父许多,又跟着忙前忙后,伯父知晓你的心意。”又温言道:“你也放宽心,莫太劳神。”
见再无别事,陈滢遂辞出,王佑亲送她出门,又命两名仆妇护送她回去。
陈滢知他也是好心,并不推却,由得仆妇陪着,回到了陈家的彩棚。
陈劭已经回来了,陈滢进屋时,他正坐在案旁翻书。
陈滢在帘边立了片时,扫眼打量着他。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袷衣,领口处,露两尾月牙白海水暗纹内衬,墨髻间横一根青玉簪,只坐在那里,便如画卷。
她上前见礼,与陈劭各自问几句平安,接下来,便是沉默。
陈劭不去问陈滢案件之事,陈滢也不去问他面圣详情,因二人皆知,问也问不出答案来,不如不问。
于是,两个人相对而坐,竟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