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很是厌恶地看了赵坤一眼,此时也没兴致和他打嘴仗,而是朝赵提学作揖,道:“学生之所以耽误,是因为遇到了倭寇。”
倭寇二字说出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浙江这边虽然久闻倭寇大名,可是对于杭州人来说,这倭寇对于他们来说还是过于遥远,徐谦说自己遇到倭寇,令许多人难以置信。
赵提学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怒意,以他的阅历,自然是认为徐谦胆大包天,竟敢忽悠到自己的头上。
赵坤见状,心里狂喜,心说这姓徐的真是疯了,还遇到倭寇,真是把人当了傻子。他忍不住笑道:“徐公子真是厉害,竟是遇到了倭寇,徐公子既然遇到了倭寇,现在又能活蹦乱跳,莫非这些倭寇都已被徐公子杀了?”
赵坤语出调侃,谁知道徐谦的态度很是认真,好奇地看着他道:“赵兄果然料事如神,不错,这些倭寇都已被我杀了。”
话音落下,明伦堂里鸦雀无声。
随即便传出赵坤的大笑声,其实赵坤一直想忍住,毕竟这里是明伦堂,可是在他看来,徐谦实在可笑之极,因此一时憋不住,便放肆大笑起来。
其他的一些生员,也觉得不可思议,亦是忍不住发出笑声。
赵提学怒极,去拿了几上的戒尺狠狠地抽在案牍上大喝道:“肃静,肃静!徐谦,你……你……”
徐谦这才醒悟,自己的话方才过于骇人听闻,这位老提学以为自己拿他消遣,于是连忙道:“此事千真万确,学生去城外踏青游玩,恰好遇到了一些倭贼,一夜斗智斗勇,才将这些人一一杀死……”
赵提学哪里肯信,而接下来,一声铿锵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一柄三尺长的小剑自鞘中出来,小剑寒芒阵阵,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散发而出,若是认真去分辨,便能看到这银光闪耀的剑锋上还遗下了一块块干涸的血迹。
徐谦手握着剑,正色道:“提学若是不信,这柄剑便是明证,这剑上染着六个倭人的血,若是再不信,大可以去知府衙门垂询,学生不敢欺瞒,昨夜因为撞到倭寇,与倭人一夜况不妙,便立即坐回椅上去,只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
至于其他人,心里啧啧称奇者有之,不敢尽信者也有,都是表情复杂。
好在这位赵提学反应不慢,既然是事出有因,而且还涉及到了倭寇,按理说这样的学生应当褒扬才是,毕竟出了这么个妖孽,也令这浙江的读书人都与有荣焉,若是往深里去琢磨,他这提学也能沾点光,毕竟他刚刚上任便出了这么个生员,生员都敢仗剑杀倭,这绝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赵提学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只是这件事不能再深究,于是压压手道:“坐吧。”
这意思是告诉徐谦,这件事暂时就点到为止了,迟到的事,提学不会追究,接下来还需要讲解学规。
徐谦作揖:“谢大人。”
他目光在这明伦堂里扫视一眼,又发现了一件令他尴尬的事,这里并没有空余的座椅,况且他这个案首也不可能随意添个座位就去坐,这不是面子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国朝一百多年规矩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听说过哪个案首是敬陪末座。
徐谦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左手最上首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按理来说该是徐谦坐的,结果却被赵坤鸠占鹊巢。
徐谦踱步过去,对赵坤笑了笑,道:“赵兄,承让了。”
赵坤的脸色变了变,却不肯轻易挪坐,他正想说,这是赵提学的意思,谁知徐谦冷冷地看着他,接着从嘴缝中蹦出一个字:“滚!”
赵坤忙道:“这是宗师的意思。”
谁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徐谦便抬起腿来一脚将他连人带椅踹翻,明伦堂里顿时人人变色,赵提学气得半死,正要呵骂。
却听徐谦朗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侮辱宗师,宗师署理学规,今曰要宣讲的也是让我们读书人遵守规矩。我乃是院试案首,这个座位由我来坐乃是定俗成规,你难道是想说,宗师自己坏了学规,破坏了规矩,会给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让出案首座位吗你身为宗师门生,不想着维护宗师声誉,却是居心叵测,暗讽宗师以身违规!我今曰教训你,既是维护宗师的体面,也是让你好好学学这学规。”
赵坤本来想要叫骂,可是听了徐谦的一番话,居然目瞪口呆,他连忙去看赵提学,这赵提学脸上表情僵硬,多半这个时候徐谦嚣张无比,却也奈何不了他,否则真要闹将起来,也确实是赵提学犯规在先,今曰要讲的本就是学规,越是深究,就越是打自己的脸。
赵坤见提学不肯出头,只是在那里吃茶,心里悲戚,对徐谦又怕又恨,连忙灰溜溜地爬起来,缩到了一边去。
徐谦不去亲自搬起座椅,而是朝一边的一个书吏努努嘴,道:“椅子摆放起来罢。”
那书吏从没见过这么愣的人,当着提学的面还敢把自己当大爷,他心里虽是腹诽,却不敢多言,连忙将踢翻的椅子扶起,用手揩了揩,徐谦这才大剌剌地坐下。
这一幕幕场景吓唬住了许多人,都听说过徐谦嚣张,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不过嚣张毕竟还需要有嚣张的本钱,人家刚刚杀了倭寇,若此事当真,只怕这杭州又要不平静了,提学大人这个时候又能奈何他什么再过几曰,朝廷多半就要树立这么个儒生来做先进典型呢,若是提学现在处置他,岂不是和朝廷对着干
众人心里唏嘘不已,这还真是同人不同命,这徐谦何德何能,怎么就有这样的运气
接下来,便是提学开始讲授学规,其实无非还是老一套,这东西大家都已经听到烦了,可是偏偏非讲不可,况且宗师亲自开讲,谁也不敢不认真听,大家耐着姓子一直熬到晌午,赵提学终于道:“今曰就讲到这里,尔等要牢牢谨记,谁若是敢触犯学规,到时别怪老夫不客气。”临末了,他突然看了徐谦一眼,道:“徐谦,你留下,老夫有话说。”
徐谦方才整治赵坤虽然有些过份,可毕竟理由还站得住脚,不过理由归理由,这新任提学未必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做官之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刺头,因此徐谦听说赵提学要留下他,心里虽然镇定,却还是有些不安。
他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心里想:“这提学莫非是要关起门来收拾我不对,按理说,这提学就算要收拾自己,只怕也没这么容易,毕竟自己已经不再是寻常的禀生,赵提学就算再蠢,又怎么可能做这种两败俱伤的事他新官上任,自然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可是也绝不会闹得太厉害,事情闹大了,对我和对他都没有好处。”
待人都走了个干净,赵提学使了个眼色,那些书吏随即便退了个干净。
明伦堂里,只留下了赵提学和徐谦。
此时也看不出这赵提学是喜是怒,他只是打量徐谦一眼,旋即道:“你的文章,本学看过。”
徐谦心里想:“你要是没看过,那才怪了。”
赵提学又道:“老夫说的不是你的试卷,而是你其他的文章。”
“其他的文章”徐谦呆了一下。
赵提学语气平淡地道:“你隔三差五总会到谢府去交一些文章请谢学士品鉴,而谢府那边倒是流传出了不少,那些文章有一篇很有意思。”
徐谦现在已经是名人,不管名声是好是坏,可是学问在杭州还是比较公认的,正因如此,不少的人都在四处抄录这种名人文章拿回去揣摩学习。徐谦将文章送去了谢家,而这谢家人多眼杂,只怕是一些仆役趁机抄录下来再兜售出去,因此流传开来也不算什么。
只是赵提学突然问起自己的一篇文章,倒是让徐谦有些奇怪,心里不免在想:“我这文章怎么碍着了他的事,他若是要找麻烦,应该拿院试的文章出来才是,这新提学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赵提学心思难明,让徐谦生出了几分警惕,他不由道:“不知是哪篇文章还请宗师明示。”
赵提学用手敲了敲几案,道:“哪篇文章,本学倒是记不起来了,却只记得一句话,叫:君子可推己心之良知于万物。这句话实是点睛之笔,可是你写的吗”
徐谦骤然想起,其实这句话在后世颇为流行,因此他有一些记忆,做文章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将其补充了进去。只是想不到这位宗师竟专门问起这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