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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露疑惑之色的士子们,柳旭没有立刻说话,他沉默了一下,等待士子们的疑惑慢慢发酵,随后又大声问道:“我问你们,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似乎脾气不很好的士子立刻叫道:“是你请我们在此聚会,你怎么又来问我们?”他的勇气已经算可嘉了,眼下柳旭声望越来越大,又独创《改制考》两书,在学术一脉上自出机杼,已经隐隐有人将他比作南宋之朱晦庵、本朝之王余姚。再加上雷击苏州祠的神话宣传,更是让柳旭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当面质疑这样一个人,无疑是需要很强大的勇气的。
当然,刘如意暗自揣测道,这个人也很有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托,专门和柳旭一唱一和。
果然,柳旭微微一笑,并没有动怒:“这位兄弟说的不错,的确是我请各位前来此处,只是我还是要说,我们现在还在这里废话什么呢?”
他画风突变,突然用一种悲愤而充满激情的语气大声呐喊道:“当年魏阉迫害东林六君子时,杨涟公被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尸体抬出时已经全部溃烂,惨不忍睹,等到收殓时,仅得破碎血衣数片,残骨数根,其学生史公可法不由得赞叹吾师乃铁石铸造之肺腑也;魏公大中在狱中被残酷对待,鞭笞拷掠,棍棒交加,臀血流离,骨肉俱腐,哪怕是人死了,魏阉也不准许下葬,生生让魏公尸体在牢中停了六日!“
“还有顾公大章,为狱吏多方拷打,寒梅落泥中,金菊被膻腥,最后作诗‘故作风波翻世道,长留日月照人心’,自缢而死!”他的声音到了最后隐隐带着哭腔:“还有袁公化中,还有左公光斗,还有周公朝瑞,他们死前的惨状我已经不想再多说,我已经不能再多说!而就在他们死后,魏忠贤仍不肯罢休,喝令鹰犬走狗们用利刀将他们的喉骨剔削出来,各自密封在一个小盒内,送给魏忠贤亲自检查!为了发泄心头之恨,他竟然把诸君子的喉骨烧化成灰,与太监们一齐争吞下酒!我只问诸位一句,这朝堂争斗在所难免,只是若是君子之争,又何至于此,又何至于此啊!”
刘如意听到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本来就是一个温柔的性子,平生最看不得别人受苦,眼下听闻诸君子死前地惨状,简直可以想象他们死前所遭受的无边痛苦,这让他简直恨不得以身代之。他悄悄用手帕抹了一把泪,却发现这泪水越积越多,越积越多,他一张小小的手帕哪里能够擦拭得过来!
刘如意慢慢喘息着,这声音一开始好像小猫的叫声,低微而又细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后这声音越来越大,一开始像常人说话,尔后像高声谈话,尔后又像大声怒喝,最后他内心的悲愤实在不能抑制,于是泪水便像开了闸的河水一般,从眼眶中滚滚流淌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他的泪水好像成了某种机关,一旦开启就带动了他周围的人,刘如意泪眼模糊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他用耳朵听着,一开始是李奉天在哭,然后是周珺在哭,然后是应社诸君子在哭,然后他只觉得前方哭声阵阵,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却发现两千多监生已经全部哭了起来!
他们哭得是这样的伤心,是这样的撕心裂肺,很多人已经站立不住,倒在地上,趴在地上,蹲在地上;有的像被人夺去了玩具的孩子,双腿乱蹬,好像在向父母撒娇;有的人好像死去了父母,在地上捶地大哭,刘如意清晰地见到她面前的黄土竟然被他生生捶打出一个凹坑,有的人以头抢地,好像想要用自己的脑袋生生敲碎大地,他用力是如此深,自己的脑门不一会便是又青又肿,但是他仍旧碰头不止!
柳旭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杨涟被害之后,魏阉为了毁灭证据,派人搜查杨公的尸体,一个牢头在杨公身上搜到了一封血书,这血书是杨公在临死之前生生割破手腕,写了藏在枕头里的!牢头本来想拿去报功,但是他读了血书之后心神激荡,为杨公正气所夺,竟然私下藏匿了!”
他顿了顿,大声说道:“正义是藏不住的,正义是挡不住的,这封血书,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全部内容,若是你们事后发现有假,尽管取了我的脑袋去,我绝没二话,你们要听吗?”
“不,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刘如意喃喃自语,他蹲了下来,极痛苦地抱住脑袋,轻轻说道。
“不,这太痛苦了,不要再折磨我了,请住手吧!”
柳旭没有在意他的痛苦,他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大声朗诵道:“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注2)
“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柳旭喃喃着,声音极小,小到几乎没有听见。
“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他稍微放大了声音,监生们开始骚动,他们慢慢放低了哭泣的声音,试图听清楚柳旭在说什么。
“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柳旭的声音愤怒了,激烈了,咆哮了,他大声喊着:“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呢?在座的都是国家栋梁,士林之选,都是儒家学子,都是国家栋梁,而今天,我们明明知道了东林六君子的遭遇,明明知道了魏忠贤一党的暴行,明明看到这天下人心都在此处,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兄弟们,来吧,跟着我柳旭一起,一起驱逐那个放任魏忠贤残害忠良,自己却把万千士子堵在门外的王在晋!”
“兄弟们,来吧,跟着我柳旭一起,我打头阵,我若是死了,你们就继续上,咱们把王在晋从他的府邸里面抓出来,咱们盯着他的眼睛,问问他,同是圣人子弟,他助纣为虐的时候内心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来啊!”柳旭声嘶力竭,状若疯狂:“若是内心还有一点良心的,若是觉得这世上终究是正义永存的,若是觉得这世上终究还是邪不胜正的,就跟我来啊!”他挥舞着胳膊,瞪大了眼睛,赤红着眼眸,好像要将远在京师的魏忠贤生生吃掉。
“各位文兄,兄弟跟着柳公子去了!”一个监生跳了出来,他大声吟咏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他义无反顾的去了。
一个监生站了出来,高呼“疾风知劲草,板荡识纯臣,而今我也要去了!”
他也去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来了,他来了,他们都来了,他们或吟咏着古人的诗句,或用乡音喝骂着魏阉的暴行,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了出来,挽了挽袖子,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扛起这天地大义,万古长青。
他们都来了。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声音中饱含着愤怒和惶急:“混账,监生在此,职责就是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尔等如今跟着柳旭这厮暴动,不怕开除学籍吗?”来的是国子监祭酒侯恪(注1),他年纪不大,似乎不过四十来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看上去极为方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脚下穿着的鞋子也打了补丁,正带着几位学官怒气勃发地看着学子们。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士子们涌动着,暴动着,躁动着,他们推开试图阻挡的学官,这所帝国最高学府平常教师不过几十人,行政人员不过十来人,如何能抵挡这些热血沸腾的士子们,他们被推搡着,喝骂着,在士子们潮水一般的压力之后节节后退。
“祭酒,祭酒,你而今阻挡我们,我们不敢伤你,只是这湛湛青史,千年万载之后,我等或许青史留名,或埋骨沟渠,而你定是背上千古骂名,何苦来哉?”
“祭酒,祭酒,魏阉祸国殃民,残害忠良,我看你一直站在边上旁听,眼角泪痕未干,可见可是感动于心的,又何必来阻挡我们?”
“祭酒,祭酒,天地良心,煌煌大道,你能挡得住我们,挡得住这天下悠悠之口吗?”
“祭酒,祭酒,你教导我们说要敬天爱民,这爱民之道,就是任由魏忠贤祸乱天下吗?”
“祭酒,祭酒!”
“祭酒,祭酒!”
“唉,罢了,罢了!”侯恪长叹一声,对学官们说道:“今日之事,已经不可收拾,你们自去吧。”说罢,他又走到队伍最前面:“来吧,来吧,我既然身为祭酒,就有义务保护你们安全,就让我走在队伍最前面吧!”
“走吧,打倒魏忠贤,打倒王在晋!”
“打倒魏忠贤,打倒王在晋!”欢呼着,雀跃着,士子们拥簇者侯恪和柳旭,一路冲出国子监!
注1:侯恪是崇祯三年的国子监祭酒,天启七年的国子监祭酒见于《续南雍志》,但是作者手头没有此书,所以只能以侯恪替代,望有知之者不吝告知,感谢。
注2:东林党的确有很多不是东西的家伙,明朝的灭亡也和这群外斗外行,内斗内行的败类有关。但是明王朝的灭亡是一个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不能简单地说就是东林党的错。而且,东林其实也有六君子这样的道德模范,虽然他们的政治素养和斗争能力惨不忍睹,但是他们的骨气和方正却是明代士人铮铮铁骨的一个表现。只可惜,六君子之后东林党似乎被打断了骨头,除了史可法等寥寥几人,再没几个有骨气的了。另外,东林党人和东南工商业的联系也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不好简单地就说他们是东南经济势力的代言人,但是说东林党维护自己利益,又坑害国家的行为,这是没冤枉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