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去找了他,他仿佛知道这一天会来,欣然接过我掺了砒霜的酒,一饮而尽。他说为了让我今后过得幸福,他愿意成全我,即便为此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我趴在尸身上哭了许久,直到谢卓然派人来将尸体抬走,我才错愕地反应过来,竟亲手杀了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余生我将在悔恨中度过。”
严曲儿完全不顾皇帝在此,大声怒吼:“即便你不想与他相认,也不必杀人灭口,你明知他不会拆穿你。”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郑秀转过头望着萧玄奕,笑意悲凉却情深似海,眸光粼粼,语气决然沉静。
“每当我想到王爷,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原本若宫阙,神一般存在的人,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自己的夫君,既然是梦,我也愿意永远沉浸其中,不愿苏醒。”
萧玄奕淡漠地望了她一眼,就将目光移向别处,他冰冷的眸光让人生寒,就好像他从来就是一个冷清冷血的人。
沈舒窈冷漠地望着那张精致玉莹的脸,枯残若风中败絮,绝望却又不甘,她的眼眸只有在望向萧玄奕的时候,才是那样的光彩熠熠,绚烂华美。
同样的出生,迥异的人生遭遇,孰是孰非,亦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只是人生的道路从来都是自己选择的,幸或者不幸皆只是在一念之间。
严曲儿朝皇帝磕了一个头,缓缓道:“陛下,我和胖丫头被谢府的人追杀,若非王爷的属下及时赶到营救,此刻我们已命丧黄泉。”
皇帝微微点头,目光投向殿外,喊道:“顾燊。”
不过片刻,殿外逆光处走进一名男子,沈舒窈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他。
顾燊二十岁上下,眉目清朗,一袭银色铠甲,意气风发,瞧这身装束应该是禁军统领。他的目光斜睨到沈舒窈,神色明显有些不正常,也不过一刻而已就恢复如初,随即跨步上前抱拳行礼。
皇帝瞧了一眼跪地的郑秀,示意顾燊,“赐鸠酒。”
话音落下,她的脸色倏然死灰,她打从第一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谎言早晚有被拆穿的一刻,只是自始至终一直心存侥幸罢了,她的泪已干涸,只瘫软地趴在地上浑身哆嗦。
“臣领旨。”顾燊挥手招来两名侍卫,将郑秀强行拖架了出去。
皇帝只字不提如何处置谢其良和谢卓然,沈舒窈不想去揣测其中的深意,只是垂眸看着被擦拭得油光水亮的玉制地板。
谢府为了攀附萧玄奕的权势不惜偷龙转凤,虽用心险恶,但在其位谋其政,亘古不变的真理。
萧玄奕依旧风轻云淡之姿,俨然置身事外,仿佛这一切与他毫无相干,他只是在配合沈舒窈将这个案件完整地禀报给皇帝。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惜萝,赞赏道:“你倒是个忠心的奴婢。”
而后转首望着侍立在旁的赵公公若有所思,赵公公是个有眼力劲的,察觉到皇帝的异样的眼光,恭敬道:“陛下,奴才对您亦是忠心耿耿,天地可表。”
皇帝历来喜欢听阿谀奉承的话,随即笑了笑,缓缓喝了一口茶,道:“老东西越发会油嘴滑舌了。”
赵公公亦陪着笑,惜萝再也不必装疯卖傻,每隔一段时间偷跑出去祭拜谢文萱,如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谢府踩着小姐的尸首,打着如意算盘与晋王联姻。
当她将萱草绢帕交给沈舒窈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要替谢文萱讨回公道,那次沈舒窈去她家中探听虚实,她便知道机会来了。
于是她故意把母鸡说成公鸡,雌雄不辨,指鹿为马,暗喻有人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
起初沈舒窈亦只是怀疑,若一切皆是巧合,恐难以自圆其说,直到尹朝安的死,才让整个案件逐渐明朗起来。
一个接头卖艺人和官家小姐之间能有什么瓜葛,为何尹朝安看谢文萱的眼神有些怪异,当时她还没有琢磨明白,直到季慕白亦用这种眼神看她,她才豁然开朗,原来这是倾慕之意。
一个人无论怎么改变,她的言行举止都是根深蒂固,是难以泯灭的,无论后者怎么模仿皆是迥异。
谢其良和谢卓然终于恍然,到底是低估了这个奴婢,当初将她打下悬崖,心想是必死无疑,可世事难料,只一方绢帕就将他们煞费苦心掩盖的一切公之于众。
这一刻,父子二人的眸子满是陰翳,恨不得将她处之而后快,惜萝冷冷地望着他们,虽未执一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刘肃湛笃信命格,惜萝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以为时常在香山寺礼佛会消灾祛病,长命百岁。是以他在得知晋王暗中查朱砂矿石,而谢桌然决意炸毁朱砂矿时,心中忐忑不安,于是到了香山寺小住,祈求佛祖庇佑。
也就是从那日起,香山寺后山的沉寂许久的鬼魅声又再次响起,谢卓然担心刘肃湛被抓后供出自己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约到后山,趁其不备将刘肃湛踢下悬崖。
惜萝目睹了整个过程,只是那一夜的鬼魅声比往常更凄惨一些,使得寺庙里的和尚得知有人死了后,自热而然想到了鬼魂作祟上,顺理成章给了沈舒窈揪出恶鬼的契机。
一切已真相大白,沈舒窈和萧玄奕刚走出殿门就碰到顾燊,他朝萧玄奕行了揖手礼,“王爷。”
“仲修。”萧玄奕笑望着他,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沈舒窈,问:“可是有事找沈姑娘?”
“王爷明察秋毫。”顾燊清逸的面容带着笑意,若碧水中风荷舒展,光华灼灼。
萧玄奕微微颔首,看着沈舒窈煞有介事道:“这起案子还有些许细枝末节尚未处理,切不可因私事耽误了公事。”
案子都了解了,还有什么要处理的,连找个借口都要如此冠冕堂皇,沈舒窈在心中暗想,他应该是觉得自己与顾燊待在一起会尴尬,替自己找了一个托辞,既然他有此好意,那么她当然不能不识抬举。
沈舒窈站在玉阶下,斑驳的光影在她身上流转不停,她和顾燊之间根本毫无瓜葛,能有什么事可说。
她表情略微严肃,望着萧玄奕,道:“王爷,公事要紧,我与顾都统之间没有私事。”
萧玄奕轻轻嗯了一声,就往外走了。
沈舒窈刚想跟上却被顾燊拦下了,她杏眸熠熠生辉,在红光照耀下,越发璀璨夺目,不等顾燊开口,就率先问道:“顾都统找民女何事?还请示下?”
顾燊脸色稍稍一顿,又恢复了如初的微笑,似乎又有一丝难以启齿,愧疚道:“与你解除婚约是家里人的意思,我也是事后才得知。”
他是万万没想到与自己自幼定有婚约的女子,竟然就是整个京城坊间人人称赞的,淮州第一奇女子沈姑娘,自己满心佩服与欣赏的女子,若非今日碰到风煞闲聊了几句,她还不知道原来沈姑娘就是他的未婚妻沈舒窈。
沈舒窈眼神微垂,道:“顾都统,自幼与你定亲亦非我所愿,如今婚约早已解除,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你不必对我心存歉意。”
顾燊清澈幽深的目光微有波澜,沉吟了片刻,道:“如果你愿意,婚约依旧有效,我愿意娶你为妻”
沈舒窈抬手制止了他,“我不愿意,请顾都统另觅佳偶。”
话音落下,她朝他敛衽行礼,毫无犹豫地疾步离开。
果然如传言那般冷清傲气,顾燊没有因为她冷漠的态度而沮丧,反而目送着那道身姿优美的倩影,渐渐消失在宫门拐角。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愉悦地笑了。
沈舒窈跟在萧玄奕身后,缓缓走出宫门,直到他上了马车,她才回首看了看这重楼宫殿,思绪亦不知飞往何处。
直到萧玄奕淡淡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走吧。”
她才徐徐回头,因伤势疼痛稍微吃力地钻进了马车。
随着马车缓慢行驶,在微微颠簸之中,沈舒窈僵直着身子端坐在锦垫上,她怕躬身时后背的伤会裂的更大,萧玄奕自始至终倚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耳畔除了马车轴发出的轱辘声,静得只剩两人的呼吸声,沈舒窈望着他若玉雕冰琢的轮廓半响,揣摩着像他这样手握重权,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到底是久经沙场练就的?还是本身性格即是如此?
不知不觉,沈舒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额头也开始发烫,眼皮越来越沉,她知道是天气炎热伤口发炎了,她双手紧紧撑在膝盖上,保持着清醒。
她怔怔地望着帷幔上金线锦织的祥瑞之兽,手指骨关节因用力微微泛白,透过膝盖传递来的痛感,提醒着她前路茫然,唯有自己独行。
身若浮萍,身不由已,第一次觉得自己苍白无力,车帘外一闪而逝的宫景,曦光缕缕照在她的毫无血色的面容上,流转不停。
萧玄奕终于睁开眸子,挑眉望着他,问:“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