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出来,就很夸张了。
长孙弘的身上的汗毛都快炸了,被南宋排得进前几名的大人物这样称赞,并不是一般的人受得起的。
他又惊又喜,赶紧的站起身,深深的鞠躬,拱手谦虚:“大人过奖了,末将不过做了些该做的事,乱战之中,所为者不过求生,不敢贪图其他,大人这般夸奖,实在过了。”
王夔也起身附和道:“长孙弘虽劳苦功高,不过两位大人心知即可,得多了,反而不美了。”
话听音,孟珙和董槐算是官场人精,当然明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长孙兄弟还这么年轻,又是外臣,未入京当过京官,在朝中诸位大人面前挂不上号,功劳大了,的确有些不妥,王夔得有理。”董槐摸着胡须,想了一下道。
孟珙沉吟一下,叹口气看着长孙弘道:“先坐下,坐下话。”
长孙弘依命坐下,就听孟珙缓声道:“其实西川战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功劳,长孙弘绝对排在前列,你们别看我身在荆襄,西川那边发生的事,我也能知道一点。”
“当时看你们报上来的东西,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出色的年轻人,名字底下占的军功这么少?不是被人打压,就是被人冒领。”
他拍拍大腿:“年轻人没有资历,没有后台,被别人抢了去,也很常见。”
王夔脸一红,就想解释。
孟珙挥手制止他,道:“我知道,这是你们商量的结果,图的就是清静,长孙弘是蛮部出身,眼红的人很轻易的就能把他挤开。与其便宜别人,不如把王夔扶上去,对不对?”
长孙弘和王夔对视一眼,一齐道:“大人明鉴。”
“不过啊,这就委屈你了。”孟珙目视长孙弘,眼神里都是惋惜:“为国卖命,却得不到应得回报,一定会寒心的,就算你胸怀博大,视功名如粪土,也必然有些芥蒂存于心郑”
长孙弘低下头,笑了一笑,再抬起时一脸的洒脱:“大人所言,句句在理,一般人来,的确会不甘心的。不过我不一样,我是蛮部,入不得大流,功劳再大,朝中诸位大人对我始终都会有戒心,头顶上有屋顶盖着,上不了多高的房梁的。”
“对我来,功名本是浮云,生活安康才是正途。大人不知,我大理一国,偏安西南,出入艰险,没见过多大世面。一辈子守着一点田地,做个太平员外也是极好的,所以大人如有机会,可替我向朝中诸位大人美言几句,无须将我长孙弘视作麻烦,也不必为给我什么官职费神,如果实在于心不忍,多多给我金银赏赐就行了!”
他着这些市侩的话儿,一脸的不在乎,那副模样,倒像是真的不爱功名爱利禄的蛮人样子。
孟珙和董槐两人,都是微微的错愕,眼睛都同时睁大了几分。
屋子陷入了短暂的尴尬,一般来,正经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这时候都应该长身而起,慷慨激昂的指戳地,表达自己为了忠君爱国,宁愿淡泊名利、甘心扎根基层,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任劳任怨,矢志不渝。
但长孙弘不按套路出牌啊。
“咳咳。”孟珙咳嗽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开口道:“长孙哥所的,却是肺腑之言,听你在西川做盐监,盘子开得很大?”
“一点生意,主要是为西川筹措军费。”长孙弘谦逊的道:“顺带着赚点利润,为山里的大理百姓谋点福利,都是靠大人们照应。大理百姓在抵抗北虏的战事中,出了不少力,不给他们一些念想,以后就很难再让他们这般舍命卖力了。”
“哦。”孟珙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向了王夔:“得有道理,有道理,王夔啊,你是西川制置使,长孙兄弟的,你应该记下来。”
王夔赶忙答应下来,暗地里跟长孙弘默默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懂我懂。
孟珙和董槐也互视了一下,这回换董槐开口了,他似乎随口无意的把话题朝另一个方向引去:“两位到来,却是正好。我与孟大人,正在此间议论当前局势的发展,如今北虏退去,大宋强盛,今年秋收丰足,仓满库溢,恰是做点什么的大好时机,不知两位年轻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不待王夔开口,指着长孙弘道:“不如长孙哥先来?”
王夔愣了一下,眨巴了两下眼睛。
这是要开考吗?
孟珙也在附和:“长孙哥跟北虏纠缠那么久,一定有些真知灼见,不如来听听,让我们两个老头子也换换思路。”
四只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长孙弘,就像等着学生回答问题的夫子。
长孙弘被盯着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仰了仰,浑身不自在的扭了扭。
被两个老头子盯着,是个人都会不舒服的。
于是略略的思考了一下,长孙弘把目光投向身前一尺远的地面上,口中慢慢的斟酌着道:“这个……窃以为,北虏虽退,却底蕴犹在,黄河内外的大片土地,依然是在他们的弓箭射程以内,虽然蒙古人于汉地驻兵不多,但他们贵在机动,大批骑兵一旦动起来,几时间就可以在中原南北跑个对穿,长江淮河以北,所以仍然还是在北虏兵锋牢牢控制之下。”
“反观我大宋,打退了近几年一年比一年猖獗的北虏南下,但并不是我们赢了,正确的表述应该是北虏自己退了,这次胜利,是惨胜。”
“如果要做点什么,个人以为,应该以内修为主,外御为铺。大宋这些年来,年年纳贡,岁岁出兵,每年花在军费上的钱数以百万千万计,这样的耗度,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挥霍,君不见虽然国家府库充足,却是靠近乎于抢掠的税收得来的,这样的做法无异于竭泽而渔,早晚会激起民变。”
“我观塘报,今年以来,光是江浙一带的民乱,就是百余起,还没有算上两淮四川等地的响马乱匪,这样的内患,积累起来,今后会是一个大麻烦。”
“朝廷近年发的交子代币,也有滥发的迹象,纸币不同于金银铜钱,四川的物价这两年都快涨了一倍,正是不顾金银本位,滥发滥制的恶果……这个有点远了。”
“总之呢,趁着这两年风调雨顺,北虏忙于内乱,大好的机会,正是严兵砺马、整军备战的时候,内用贤人,整顿内政;外用良将,练出精兵。待数年后北虏再次南下的时候,选择合适战场,运用合适的战术,不求占地据城,只求杀敌斩首,在运动中击溃他们,一步步稳打稳扎,扎紧自己的篱笆,然后……”
他看看对面两个老者鼓起的眼珠子,觉得似乎不应该再下去了,就到:“然后就没有了,我完了。”
对面的孟珙和董槐,一言不发,眯着眼,似乎在想什么。
长孙弘刚才有感而发,把心头所想的,全都了出去,却忽略了这时代饶局限,后来醒悟,赶紧刹住了车。
半响,孟珙才皱着眉头,摸了一下胡须,起身端茶:“了半,两位也累了,不如先去休息休息,等下晚宴开始,我们在聊。”
王夔和长孙弘起身告辞,有仆人进来,引两人自去。
看着两饶背影,董槐也站起来,立在孟珙身侧,轻声问道:“如何?节帅觉得这子前途怎么样?”
“不怎么样。”孟珙似乎有些失望,微微摇了摇头:“赋不错,话有些新鲜玩意儿,但看事情不长远,今后的发展,大概就跟他自己的那样,有屋顶压着,起不来了。”
“他这么,大概也是在跟北虏的战事里被打怕了,为求稳妥,才这么考虑的。如今人才不多,节帅可以再给他些机会。”
“不,董公,识人就在一念间,见一步而知百步。此人胸无大志,贪念身外之物,乃蛮人性,我辈追求的是光复下,岂能为利禄而折服?”
“那节帅的意思?”
“如今东京那边,镇守河南的北虏行省范运杰,原是我大宋镇北军大将,悔于北虏无道,有心重归大宋,一直秘密派遣使者跟我互通消息,愿意以河南行省投附过来,这是头等大事,这次上京,我要面见官家,立陈利弊,一定要促成此事。”
“所以……”
“既然我们的焦点在河南,四川那边,就得稳住,王夔信任长孙弘,这人也没有大的毛病,知道进退,贪图富贵人之常情,虽有缺点却可以堪用,我看就依他的意思,让他得些便宜,仍然帮我们的忙盯着西面吧。”
董槐凝神思量一下,觉得孟珙的,很有道理,似乎这么处置,比较稳妥,于是又道:“那么上京,我们须向两位宰执那边进言一下,以免枢密院因为长孙弘是蛮人,而有所怠慢。”
孟珙闻言,哈哈大笑,看着老朋友笑道:“董公啊董公,你聪明一世,怎么这时候还糊涂了?这用得着我们去吗?当朝的两位大人,都是一时人杰,他们召长孙弘这个团练使进京,不就是为了拉拢蛮人吗?你放心,长孙弘此去,是得便宜去了,不会有差池。”
董槐一拍脑门,作梦中人惊觉的样子,摇摇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另一边,被引到偏厅喝茶的王夔和长孙弘,正着话。
王夔在埋怨,他不明白,为什么刚才长孙弘要作出那副模样来。
“这不是给了两位大人坏印象吗?”他不解,看着老神在在品茶的长孙弘道:“于你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长孙弘吐出一片茶叶:“也没什么坏处。”
“没好处,没好处你还那么!”王夔有些生气:“孟大人是朝中诸位大饶倚重,他帮你一句话,顶得上别饶十句。”
“哦?有这么厉害?真的吗?”长孙弘惊道,不过他那样子傻子都看得出来是装的。
王夔愈加生气:“当然是真的!孟大人麾下带甲十万,挥戈为云,据盾为山,哪位带兵的有这么雄厚的家底?连官家都要敬他三分。”
“连官家都要敬他三分……大哥,你不觉得,这跟以前的某位大人很像吗?”长孙弘把茶杯放下,压低声音,把脑袋伸向王夔,悄声道。
“.…..你是?”王夔皱紧了眉头,似乎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当年岳飞岳武穆,官家也是敬他三分的。”长孙弘看着他的眼睛,用慢慢消失笑容的脸,配合着嘴,轻轻的吐出这几个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