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若明星的水眸波光粼粼,林傲梅略微沉凝了下,步履却比之平时快了些许,款款移到了高台下。
仰头望着通向高台上的青玉台阶,足足有百来阶长,高台顶端端坐着的监正赵松,正手拿黄历比对着庚帖,神情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高台下的紫色身影。
林傲梅打量着高台侧边修葺得凹凸有致的金银砖块,足尖轻点,身姿腾起之时,反手一掣,轻盈跃起,蹬在脚下凸起的银砖上,又一借力,稳稳的站到了高台上。
明衡子的一身轻功可谓出神入化,可惜前世她无心此项,导致轻功只属中等,甚至是中下等。得亏这高台的金银砖块是修葺成凹凸的外观,让林傲梅有借力的点,否则,踏着那百来层台阶上高台,都得耽搁不少的时间。
赵松只感觉周围冷风一旋,下意识的抬起头,便见一道紫色衣袂有如落叶翻飞,拂风而立在他眼前。心内猛的一顿,全神戒备的站起,皱着眉头讶然问:“你是何人?”
说话间自上而下偷偷扫视了一圈,才发觉恢宏壮丽的正殿中,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在高台上和下方的距离本就远,加之他又专心致志的对着庚帖,正殿内的侍卫什么时候不见的,他竟全然不知。
“监正大人有礼!家父姓林,名讳上箭下澜。”林傲梅礼仪周到的福身道,羊脂白玉般的面容上不带半丝桀骜,一片沉静敛然。
听到林箭澜的名号,赵松戒备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语气僵硬问道:“林小姐千金之躯,到这危险的高台之上,所为何事?”
看着眼前神容淡漫的女子,赵松心中满是惑然。
她穿着一袭玫瑰紫的琵琶襟襦裙,纤尘不染,不知是何种衣料织就,颜色靡丽得恍若朝霞,透着如水如冰的流光,映着那倾世的容貌,仿佛染上了世间所有的灵气,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明明娇柔似柳,清明净朗,却有一双慧黠得几近深沉的眼眸,似乎能够洞察一切,寂若古林幽谭,却又孤寒清傲,运筹帷幄。
林大小姐的出色他是亲眼目睹过的,眼前的女子,竟是比林大小姐还要气质超脱,更胜一筹。不用想,定是之前因桃花宴而被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声名正值鼎盛的林二小姐了!
“傲梅此番前来,是要和监正大人您,谈一笔生意。”沉静如水的声音,温润中带着一股与年龄极其不符的冰冷孤傲,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违和。
赵松愣了一愣,失笑道:“林二小姐说笑了!你与下官素昧平生,有什么生意可谈呢?”
时间有限,林傲梅并不拐弯抹角,朱唇轻启缓缓道:“幽州,冀州,青州,并州,泉州。”
极其平常的州县名称,却让赵松表现出极其不平常的反应,幽黑浊眸猛的一深,紧握起颤抖的双手,强行压制下心头的震惊和慌乱,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但那站立不稳的双腿却已经出卖了他:“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一时慌乱,竟连礼仪尊称都忘了。林傲梅勾唇一笑,魅惑如盛开的罂粟:“赵大人如果不介意,傲梅也不介意说得明白一些。以青州为起始点,过陇山,汧道,绕磐岩山涧,越九华山,沿京杭河……”
“别说了别说了!”林傲梅每说一个地名,赵松的慌乱神色就更多几分,终于忍不住喝止道。
从两年前起,他就暗中借助杜太师在夕幻国的便利,在出云国内走私军火,从中谋取暴利。林傲梅原先说的五个州县,均是他每次藏匿军火的重要地点。五个州县以青州为首,皆是距离夕幻国最近的州县,行事便利。每一次,他都从冶铁技术排四国首位的夕幻国廉价购买军火,再途经出云国,高价转卖给军火匮乏的羌祈国,个中福利,难以万千而计。
当然,如此好赚钱的生意,危险性也是极大的,稍有不慎,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凌迟杀头,祸连九族!所以,每一次交易,他都是谨慎谨慎再谨慎,确保万无一失。本以为已经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此时,居然有人能将藏匿军火的五个州县一一道出,就连那条极其隐蔽曲折的运送路线,也能准确无误的说出来。
那条运送的路线,是他们每次交易的必经之路,一旦被人知道,无论选择哪个地点埋伏,他们都会被围剿得犹如瓮中之鳖。所以,此时赵松心中的恐慌,可想而知。
“赵大人,这下知道傲梅在说什么了吧?”林傲梅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如沐春风,在赵松看来,却是寒若冰霜,如同死神收割生命的镰刀,阴森可怖。
赵松走私军火一事,在前世是被璃王围剿了。当时这起军火走私案,堪称出云国第一桩贪案,圣上龙颜大怒,不仅诛了赵松九族,就连五个藏匿军火的州县县官,也均被革职查办。
走私军火这么大的事,即使五个州县的县官不知情,没有同流合污,也依旧难逃失职之罪。而且这种事,绝对不可能是赵松一力可以造就的。赵松的身后,一定还有更大的人物在帮衬着。否则,就算五个州县的县官都是赵松的人,把军火从夕幻国经过出云国再运到羌祈国,需要耗费的财力物力人力,都不是赵松一个小小的监正可以承担的。
当然,这个和林傲梅没有太大关系,前世璃王也只追查到赵松这里,线索便断了,所以林傲梅也不知赵松的背后是什么人在帮衬。不过,知道赵松走私军火一事,就已经足够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赵松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林傲梅,语气哆嗦,终是没有将话完整的问出口。
“赵大人说笑了,家父名讳,傲梅适才不是说过了吗?或者,如果您有机会活到今晚的话,可以观一观天象,也许傲梅正是那星宿中的一颗妖星也说不定呢!”林傲梅眉睫静楚,清冷一笑:“不过,这颗妖星,可不是祸国的妖星,而是祸你赵家九族的妖星!”
冷冽凛然的话语,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松彻底无法站定,身形不稳的扶住案几,用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道:“林二小姐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怎么说也在官场淫浸了这么多年,在此时,赵松也想明白了,林傲梅所说的“生意”,是怎样一笔生意了。
“赵松大人放心,傲梅要做的,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赵松极度苍白的脸色并未因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而有丝毫的好转,依旧没有任何的血色。笑话!就是再举手之劳,自己九族的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握着,他怎么可能安心?
林箭澜官居一品,身为他的女儿,林芙蓉的庚帖自然也是放在极前的位置上。林傲梅找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从写着“嫡”字的一摞庚帖中,抽出林芙蓉的生辰八字。
打着相看皇子妃的幌子,作戏自然也要做全套,不可能只要求递交庶女的庚帖。原本嫡女的那一摞庚帖,只是摆着掩人耳目而已,如今却是不止了。
将余下的庚帖扔回案几上,林傲梅甩了甩手中的庚帖,浅薄如水的唇角似笑非笑,幽幽道:“监正大人不觉得这张庚帖上的生辰八字,和宸义王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吗?”
赵松苍白的面容再一次凝固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这场宴会是打着为众皇子相看皇子妃的幌子置办的,所知太妃真实用意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这个女子为什么会知道?
木然的接过林傲梅手中的那张庚帖,看到上面的名字,赵松眸光一凝: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这可是杜太师的亲外孙女啊!他怎么开罪得起?而且,走私军火这件事,杜太师他……
林二小姐不是林大小姐的妹妹吗?怎么会?转念一想,赵松只觉自己真被吓得脑子不好使了,就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都有可能刀刃相见,更别提不是亲姐妹的姐妹了!不过,其它人还好说,林大小姐的话,真的让他好是为难啊!
思索了片刻,赵松支支吾吾的道:“这次太妃打的,是庶女的主意,林大小姐是嫡女,恐怕……”
“这可就是您的事了,赵大人做监正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怎么说合适吗?”清傲如月的面容浅淡如兰,吐字泠泠,“而且,我娘亲还未去世前,林芙蓉,可不就是庶女?”
寂若古林的眼眸转而凝睇着赵松,看得他心中一颤:
是啊!当年黎芊芊还在时,杜柳清只是侧室,林芙蓉自然也是庶女了。是直到五年前,黎芊芊去世,杜柳清扶正,林芙蓉才由庶转嫡的。
唯一可以作为推搪的借口被驳回了,赵松无计可施,只听林傲梅又道:“监正大人,看来,比起得罪杜家,您还是更愿意被诛连九族,人头落地呢!”
聪慧如林傲梅,又怎么听不出赵松是在推搪呢?杜家位高权重,赵松不敢得罪也是常情,林傲梅这才开口再添一把猛柴。所有常情,在自身性命面前,都可以变成非常情。
手拿着林芙蓉的庚帖,赵松直觉得那帖子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咬一咬牙,一字一顿的道:“你知道所有藏匿地点和路线,要是你利用完我,又反过来告发我,自己立一大功怎么办?”这种事可不是小事,容不得一点疏忽和错漏,过河拆桥这种手段,难保不会栽死他。
“监正大人真是吓糊涂了不成?待这场宴会过后,你将这批军火彻底销毁了不就成了?至于那条路线,既然已经知道暴露了,您还会傻傻的赶去自投罗网吗?只要你们不再走,那条路线就对你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林傲梅笑笑道,明媚的眸中带着运筹帷幄的光泽,“当然,如果监正大人做不到傲梅的请求,那恐怕,也活不到宴会后了,更没有机会,去销毁什么军火了!”
赵松既然知道了事情败露,回去后就能吩咐各州县立马将藏匿着的军火全数毁掉,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这样,就算过后林傲梅去告发了,朝廷也发现不了什么。不过现在不同,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安排销毁军火一事,如果在这场宴上,林傲梅揭露了所有事情,那赵松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死。
若是赵松做不到林傲梅的要求,那林傲梅就不会让他有机会离开去办事,甚至会揭露他所有罪状。相反,若是他做到了林傲梅的要求,林傲梅便会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待赵松将这批军火全部销毁后,林傲梅手中也就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把柄了。林傲梅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松的额头沁出了涔涔冷汗,环环相扣,进退得宜。这个女子,心思细腻到近乎无懈可击的地步,太可怕了……
“林二小姐能知道这批军火的藏匿地点,借此来威胁下官。事情有一就有二,下官又怎么知道,林二小姐会不会知道下批军火的藏匿地点,然后再次以此要挟下官呢?若果真如此,下官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林二小姐拿捏在手里了吗?”知道林傲梅此时还没有要去告发的意思,赵松稍稍缓过了些心神,原本慌乱的眸子重新回归了精明,看着林傲梅问道。
“傲梅可以保证,下一批的地点,傲梅绝不会知晓分毫。当然,赵大人可以选择不信。但是此时,显然这批军火才是大问题。还有,傲梅奉劝您一句,若此次逃过一劫,请就此收手,多行不义,必自毙。”林傲梅启唇淡淡道:“傲梅无心和赵大人您敌对,不过,如果真到那时,傲梅也不会有丝毫的手软。赵大人好好考虑考虑吧,希望这场宴会,会有一个你我都两全的结果。”倩了倩身,林傲梅衣袂飞扬,纵身从高台一跃而下,稳立于高台之下,回眸望了一眼赵松,甩袖而走。
她毫不担心赵松会不干,任何事,跟自身性命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况且,还不止是他自身的性命。
如林傲梅所想,高台上的赵松两相权衡,沉凝许久,终究还是握紧了手里的庚帖,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杜太师是他背后的人又如何,听方才林傲梅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他背后之人就是杜太师。但是,林傲梅却是清楚的知道他的罪状的,要是林傲梅揭穿了他,用鼻子想也知道,杜太师绝对会选择弃车保帅,傻子才会来摊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退一万步说,杜太师就是想保他,也不见得保得住。
不!不是不见得保不住,而是绝对保不住!
所以此时,他不能想着靠杜太师,而是要选择自救,即使那人,是杜太师的亲外孙女!
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不住了,杜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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