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恢宏的景和殿,双人合抱般粗的擎天圆柱上,九条形态不一、姿态各异的飞天金龙攀绕盘旋着,栩栩如生,庄重大气。百尺玉阶之上,威严龙椅高高摆放,俯视众臣。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大太监德贵响亮的声音骤时在静谧严谨的大殿中响彻,传遍景和殿内外。
众臣皆屏息而立,穿着暗红一品朝服的林箭澜深吸了口气,随即出列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见詹奉天扬手示意,林箭澜躬身禀道:“皇上交由微臣处理的连塘关都司一案,臣幸不辱使命,现已有了眉目。”他说的是已有眉目,而非有了结果。
立于武将之首的端允王听此,顿时来了劲,挺直了腰板。他是藩王,本来不用每天在京都随众臣早朝的,可是为了此案,他已经在京都逗留了近十日之久。
别以为他不知道皇上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偏袒余楠吗?他是绝对不会妥协的。那可是一大笔的钱粮啊!借给余楠时,他做梦也没想到余楠居然敢这么大胆,本来还以为余楠是走投无路了,才会答应他的条件,允诺日后将银粮双倍奉还的。可恨他居然是留了后招,真是可恨!不讨个公道,他脸面何存?堂堂端允王,竟被一个小小的都司玩弄于鼓掌之间!
“林爱卿,既然已有眉目,就说说吧!”皇上脸色平静,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却无人察觉。
“皇上,微臣认为,应该将余大人无罪释放!”洪亮的声音毫不迟疑的道。
林箭澜此话一出,皇帝还没说话,端允王第一个就跳了出来:“林右相,你是在开玩笑吗?如此宵小之辈,竟敢坑骗本王,你居然说他无罪!”
就算是刑部侍郎和刑部尚书,说出判决结果时也只是含蓄隐晦的说余楠借银粮一事证据不足罢了,这个林箭澜,居然这般直言不讳的说余楠应该无罪释放,真是岂有此理!
“端允王,本相从不开玩笑!”林箭澜直视着端允王道,转而朝上首的詹奉天跪下,声音洪亮,毫不颤怯:“皇上,臣认为,余楠不仅无罪,而且救灾有功,理应奖赏!”
端允王似乎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嘴角上挑,不屑道:“救灾有功?他救灾所用的银粮,可都是本王的!”坑骗他的银粮去救灾,还不仅无罪,反而有功?真是可笑之极!
“端允王说的不错,并没有人说救灾的物资不是您的。端允王大仁大义,出银粮赈灾,余都司不辞辛劳,为百姓劳苦奔波,两相结合,才使得连塘关的百姓得到了最好的救济,伤亡大大减少。所以,臣恳请皇上,对端允王和余都司二人论功行赏!”
“你……”端允王怒道,他又不是傻,拿自己封地的资源去救济连塘关的百姓!正想解释,只听林箭澜快速截断他的话,立马接口道:“皇上,此时南华门外,连塘关万千百姓连名上书,感激端允王慷慨解囊的大恩大德!由此可见,是端允王大仁大义,主动慷慨解囊,为皇上分忧。既然如此,何来余都司借银粮之说呢?”
端允王听此,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指着林箭澜的手不住的颤抖,呢喃道:“这……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可是他的银粮!明明就是余楠找他借的,怎么变成他自愿慷慨解囊了?还有,连塘关的百姓可都是知晓余楠向他借银粮,并且允诺双倍奉还这件事的。
当日他上京都告御状时,那些百姓急忙赶来,目的都是来为余楠上书请命的。小小平头布衣,他怎么会放在眼里,所以也没怎么去管。但是此时,怎么都会变成是来感谢他自愿慷慨解囊的大恩大德了?
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一句感激涕零,论功行赏就想把他打发了?
见端允王气急败坏,林箭澜装作不解的道:“端允王这是何意?难不成本相理解错了?”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端允王刚想咆哮出口,只听林箭澜再次截断他的话,道:“既然不是端允王自愿慷慨解囊的,那就是余都司向您借的了?”
不给端允王开口的机会,林箭澜又道:“如此,本相现在就去宫门口跟那些对端允王感恩戴德的连塘关百姓解释清楚。大仁大义的是余都司,而非端允王。相反,端允王还趁火打劫,逼迫余都司要将银粮双倍奉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你你你!你含血喷人!明明就是余楠自个答应的,我根本就没有逼迫他!”端允王确实没有逼迫余楠,但是在那种关头,端允王开出任何条件,余楠都非应允不可。否则,连塘关的百姓就没有活路了。
“端允王,你当大伙都是傻子啊!那么多银粮,就是本相也不敢轻易许诺双倍奉还,更何况余楠只是个小小的四品都司,不是被逼到绝境,他怎么可能应允?”
“你……”端允王气得说不出话,林箭澜的话,无非是在逼他!逼他承认这些银粮是他自愿慷慨解囊的。
如果他认了,别说讨回双倍的银粮,恐怕就是本钱也拿不回来了,而且余楠也会无罪释放!既然是他自愿出资的,那何来借钱一说?余楠的罪名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如果他不承认,依然义无反顾的一口咬死余楠,那林箭澜就会派人到宫门口向那些“感激他慷慨解囊”的连塘关百姓告知原委,说他不仅冷眼旁观,还趁火打劫,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连塘关的百姓还在其次,等回到连塘关,山高皇帝远,他还是老大,没人敢乱嚼舌根。可关键这里是京都,宫门口此时必定围观众多,如果林箭澜派人“告知”连塘关百姓原委,那些围观的京都百姓不也听个一清二楚?到时不仅他无法在京都立足,就连田氏,恐怕也会因此声名大跌!
林箭澜是在逼他!这个卑鄙小人!他记住了!
“端允王,您倒是给个说法啊!这些银粮,您是趁火打劫的借出去的,还是大仁大义的自愿救济的?说一声,本相也好依据判决啊。”林箭澜从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也说过,对付非常人,自然要用非常法。所以,不管是刁钻古怪的办法,还是光明正大的办法,能达到目的的,就是好办法!
妈的!依据判决?他有依据吗?他现在是在明目张胆的胁迫啊!
趁火打劫还是大仁大义,都在他一念之间。可是……那笔巨资就换来了子虚乌有的“大仁大义”四个字,怎么说都是他吃亏吧?况且,就这样放过余楠,他怎么甘心?
为何说“大仁大义”这四个字是子虚乌有的呢?因为这只对京都不知情的百姓有用,连塘关的百姓根本就是知道原委的,现在在宫门口说什么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全部都是屁话,只是在变着法子救余楠罢了!他敢肯定,此事和林箭澜绝对脱不了干系,定是他怂恿那群刁民这么做的!
位于玉阶之上的皇帝冷眼旁观,任由林箭澜对端允王步步紧逼,也不开口。众臣看在眼里,各个都心照不宣。皇上都做壁上观了,他们何必自找没趣呢?
端允王无限挣扎,权衡着该怎么做。他可不会指望皇帝会开口帮他说话,田氏一族的官员也暗自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闭口不言。别说帮端允王讨回这笔巨资了,相反,他们现在非常不希望端允王再钻牛角尖的连累他们。银粮是端允王的,名声可是他们自己的!
端允王心里极度的后悔懊恼,早知道林箭澜会拿那群刁民做文章,当时来京都之前,就该把他们全部杀光!何尝会弄到现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
他有自己的封地,就算一辈子不踏足京都都没有关系。可是,亲兄长是将军,亲侄女是皇后,都是他在京都不小的助力,要是因此事而声名尽毁,民心尽散,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该死!端允王咒骂一声,心中对林箭澜恨到了极点,眸光如剑,凌厉的射向他,可惜林箭澜却似乎没看到似的,仍然垂头立于一旁,等着端允王开口。
罢了罢了!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换田氏一个好名声,只有田氏一族好,他这个藩王才能做得稳当!
压制住心中的闷气,端允王垂首勉强道:“回皇上,这笔银粮,并非借出,而是、是臣想为皇上略尽绵薄之力,解燃眉之急自愿献出的。”端允王说出这句话后,浑身血液似乎都被抽干了,拼命攥拳才得以稳住身形。他的银子,他的粮食啊!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没了!
听到这句话,看似平静的林箭澜大大松了口气,总算是,不至于功亏一篑!
还好端允王是田氏的人,才会这般顾忌在京都的名声,否则,当真是无计可施。不过,转念一想,如果端允王不是田氏的人,皇上也不必那么顾忌了,随便找个借口救下余楠也就是了,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说起来,不管端允王是不是姓田,这一仗,他都败定了。
但是,如果端允王不是田氏的人,或许皇上就不会非要打击到他不可了。现在非要救下余楠,除却余楠本身是个好官之外,皇上也是要借机打压打压田氏。因为,田氏的势力,太大了!
如今,姓田的人遍布朝堂,一位异姓王,一位老将军,还有众多姓田的人在朝为官掌领要职,就连后宫之主的皇后,也是姓田的。皇上怎么可能不忌讳?
猜到了皇上心思的,可不止林箭澜一人,田氏一族的势力日益增长,众臣有目共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田氏一族现在还没胆量直接挑衅皇上,可不代表日后没有。而皇上,现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田氏一锅端,所以,双方表面的平静,还在平衡的维持着,等有一天,哪一方不平衡了,就是乱之开始!
“原来如此,爱卿真是朕之肱骨啊!爱卿破费了,朕也代所有连塘关的百姓,谢谢爱卿了!”皇上浅浅道,示意端允王起身,眼里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笑意,复道:“来人,拟旨,端允王忧朕所忧,慷慨出资救济灾民,特赐‘仁义无双’鎏金牌匾,即刻命工部赶工,务必要在端允王离京之前赶制出来。”
德贵忙赶往工部宣旨,端允王颤巍巍的跪下谢恩。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就换了一块鎏金的破牌匾!而且这牌匾是皇上恩赐的,回到端允王府,还必须供奉起来,否则就是大不敬,这不是在堵他的心窝吗?
满殿朝臣,都是长年在官场打滚的精明人,谁看不出来端允王此时极度的憋屈?没人心里会想不透此事的真相,只是都装聋作哑罢了!如果这些银粮真是端允王自愿出资的,他为何要上京状告余都司?不过,连皇上都装起糊涂来了,众臣也都只当没这事,谁都不会在这当口提起这件煞风景的事。余都司是谁?不认识!这些银粮就是端允王大仁大义,自愿慷慨救济灾民的!
何为真相?众人认定的就是真相!皇上认定的就是真相!端允王说不出异议的就是真相!即使他很憋屈。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众卿家无异议吧?”皇帝浑厚的声音响起,看似开明的询问众人,但是用鼻子想也知道,谁敢有异议?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纷纷撤袍下跪,朗声道。
詹奉天满意的站起身,在走进内殿之前,眼神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垂首而立的林箭澜,表面毫无波澜,眼中却带着无人察觉的戏谑笑意。
意识到有目光瞥向自己,林箭澜微抬起头望了上首一眼,只见詹奉天已经转身入了内殿,林箭澜不明所以,是自己想多了?
“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詹奉天一走,众臣绷紧的神经明显放松了许多,只有端允王依旧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
田氏的几位官员纷纷上前劝慰,只见端允王目含狠厉,大步走向林箭澜,攥拳道:“林右相,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如此算计与我!”殿中的众臣齐齐驻足,眼光落到了二人身上。真相怎样,众臣都是心照不宣的,端允王也没必要在此时此地做戏,毫不避讳的道。
“端允王,本相不过是凭良心做事,绝无故意针对你的意思。”林箭澜态度不卑不亢,平和的道。
“良心?你是说本王做的是昧良心的事了?”端允王怒冲冲的道。
见端允王听不进自己的任何话,还怒火遮心的钻空子,林箭澜索性不再多说,一甩袍道:“端允王,公道自在人心,如果你不服气,大可以自个去找皇上,本相就不陪您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林箭澜说完,直直转身走了,直气得端允王大声怒喝:“林箭澜!你给本王等着,本王绝不会放过你的!”
林箭澜仿佛没听到一般,毫不停顿的朝殿外走去。从这件事上,他算彻底看清了,皇上是铁了心要对付田氏的,只不过是现在时机未到罢了。既然端允王听不进自己任何话,而且已经彻底记恨上自己了,他也索性和田氏划清界限,也不见得是坏事。
脑中不由浮现出林傲梅娇嫩的俏脸,林箭澜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心中一片柔软:芊芊,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女儿,如此聪慧,你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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