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评终于回到了龙城,在城门口下了马换成八抬官轿直接进宫见燕皇慕容儁,君臣叔侄二人单独在一起近一个时辰,慕容评就回到自己的王府,整整一日闭门谢客。第三日午时刚过,太子慕容暐和太原王慕容恪果然带着燕皇所赐御宴策马而来,慕容评在府门接了册封太尉的圣旨,慕容暐与慕容恪二人向慕容评道贺,三人客套一番后,传膳的黄门才鱼贯而入,被王府总管延请到正厅摆放,三人分了宾主落座。御宴自然将排场,大大小小上了十八道菜,分成三份摆在三人面前的桌案上,下首又座了一圈王府幕僚、家将和门客,不过他们自是与御宴无缘,吃的都是王府厨房所做菜肴。
厅上丝竹叮咚,室内舞姬翩然,将宴饮众人兴致撩得甚高。慕容评虽是长辈却生性粗豪,插诨打科,与侄子、侄孙闲话家常毫无避忌。酒过三巡,慕容评有意无意提起二人共同执尚书奏事的内容,他话里话外捧着慕容恪,称赞他的连环拐子马好计谋,收拾了鲜卑人的心腹大患冉闵。慕容恪脸色微变,实在不想提起这茬,立时反唇相讥,夸赞叔父好手段几乎将卫国人斩尽杀绝,惹来天巫动怒,差点活埋了当世几位帝王,确实功劳不小。
慕容评语塞,不甘地饮下一大樽酒,悻悻然道:“若非墨家钜子嬴归尘使出妖术,本王早将天巫擒到龙城充盈皇上后宫,哪容她一个娘们儿翻天!”
慕容恪眉心紧拧,刚要反驳慕容评却见秀嬷嬷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连声道天巫与世子放风筝时突然晕厥,她连忙来找王爷。慕容恪蹭地起立,顾不得告辞便心急火燎地走了。
一路策马飞驰向东门外赶,远远见到一众宫女围着天巫马车哆哆嗦嗦,人人大祸临头的恐慌模样,只有慕容楷稚嫩的呼喊声历历入耳:“姐姐,姐姐,你怎么啦?”
慕容恪分开众人,便见阿拉耶识微闭双眼,呼吸急促、口中发出不适呻吟,身上香汗淋漓。
“阿拉耶识,阿拉耶识,你怎么了?”慕容恪立刻搭上阿拉耶识的脉搏,心脉浮乱,他转头疾言对婆子宫人斥道:“怎地不见郎中?”
王府下人忙回答说已经派人去请了郎中,尚未赶到,心中却喊冤枉,谁像王爷那样敢在王城横冲直闯来救人?
阿拉耶识半睁了星眸,瞧着慕容恪歉然道:“是我的不是了,王城纵马乃是大忌,道叫王爷落了他人话柄。”
“我管谁人说些什么。”宫人送进湿手巾,慕容恪一手接过轻擦她汗湿的脸庞,然后是潮热的手心,动作轻柔,如呵护襁褓婴孩。“我瞧着像是中了暑热……怎么到这地头放纸鸢,你便容得楷儿胡闹……”
“不怪孩子,景禄宫中林木茂盛放不得纸鸢,我又不愿去王爷府中,才选了此处,地势开阔。我以为有车可以歇凉不会太辛苦……”
“是啊,爹爹,姐姐还没有我放得高呢,她都没怎么跑动——”小团子慕容楷从车外探进头做鬼脸,红扑扑的小脸全是自豪和好奇。
“一边去。”慕容恪一巴掌将他搧出车外,不过那架势抬手高落手轻,小惩大诫而已。顺势,健实的身躯往车里拱了拱,一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摩挲,刚用凉水擦了头脸手,此刻已不那么发烫了。他到期盼着郎中慢点到,这样近距离地与他独处,生平是第二遭,头一回便是送别燕国时与她车中缠绵,**缱绻,绮丽无边,直让人刻骨肠断。
他的身躯填充了半个车厢,因骑马奔驰散发出男人的汗味流淌在狭小的空间,他正大光明地挨着她,一手轻摇羽纱团扇,体贴着她,她陡然感到万分窘迫,不自然地将身体往里缩了缩,露出的一掌宽的地方,上面有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沾染到她束腰的青色丝带上。
“今日楷儿是不是玩得太疯了,瞧这是哪里沾的?”慕容恪一眼瞥见,好奇地伸手去掸那淡黄粉末,阿拉耶识在瞬间的惊慌后立刻恢复镇静,身手拍去慕容恪手上已经沾到的淡黄粉末,一边假作羞恼赶他:“你快出去,你在这里我反倒更热了!”
慕容恪晶亮的眼睛盯着她,后者尴尬地别过脸去,于是他笑意漾成眼波,“我去换点水来。”他钻出车厢将水盆递给侍女们,因为心噗噗乱跳跳必须要趁这个时候冷静一下。阿拉耶识送的纸鸢是个稀罕物,慕容恪不知道怎么玩耍,昨日登门求教,她却避而不见,传话说今日带着慕容楷来东门外教放纸鸢。他在赐宴陪酒时早就心不在焉,奈何皇命难违。幸好秀嬷嬷来找,否则他还在席上虚与委蛇。
小团子慕容楷见他出来后,欢呼雀跃地在他身边收放纸鸢线,翘着小嘴嘀咕:“夏天风小,纸鸢飞不高。要是春天和秋天就能放到白云上去!”
慕容恪满心欢喜地眺望半空的燕子纸鸢,日头尚大,他眯缝了双眼,刺眼的阳光中似乎有一道飞鹰扁扁的阴影掠过,他咦了一声,再看时什么也没有。再低头时忽觉头晕眼花,手脚和面部有些发麻,心又开始噗噗跳。他抬手扶额,却嗅到手上少少一层淡黄粉末发出一股难言味道,不臭也不好闻。他命侍女将水盆端来洗手后,那股特殊味道才去掉。正当口,未得到父亲夸奖的慕容楷有些不高兴,缠着他一起玩纸鸢。
慕容恪的心思全在车中人身上,推着儿子去找下人,小团子撅着嘴比划道:“哼,爹爹瞧不上这纸鸢么,我放得比天上鹰飞的还要高呢。”
头还是有些晕,手脚细微的震颤着,慕容恪怪道身体如何不济了,不就是顶着日头骑了半柱香的快马,怎地也跟着是中暑热了。他咧嘴对儿子道:“鹰可稿费百丈鸟,爹爹看你的纸鸢最多飞到三丈高,差得远呢。”
小团子不乐意了,赌气道:“爹爹骗人,我刚才就看到一只比我双手还长的鹰围着我的纸鸢转圈,还落到地上跟人玩——不信,你问姐姐,姐姐赶它都不走,一点都不怕人!”
“你说什么?什么鹰?”慕容恪脑子突然升起一丝清明,追问儿子。
“就是一只灰色的飞鹰,好威风。姐姐叫那鹰小灰,撵它走不让跟着。”
“小灰?”慕容恪蹲下身抓住儿子的双肩,警惕地低声问:“你说的真的?”
小团子忽然别扭起来,像犯错一样将手背在身后,结结巴巴道:“我刚才跟姐姐发誓,绝不告诉别人的,就是爹爹也不能说——爹爹,你可不能去问姐姐,不然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慕容恪倒吸一口凉气,无意识地环视天空,企图寻找冉闵神鹰小灰的影子。太阳依旧明晃晃,有朵朵厚重的白云在日间徜徉,在地上投下巨大阴影,说来燕国的夏日离南方的暑热差得远,只有夏日刻苦操练的军士才有中暑可能,百姓暑热发痧的不多见。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白云在地上的阴影移动,慕容恪眼光停留在阿拉耶识的马车周围,脑中灵光乍现——作为天巫贴身护卫的李据一直没见人影?
李据?小灰?
慕容恪脑中飞快回想起在未央书院时,大家都很羡慕冉闵的神鹰小黑和小灰,李据是它们的主要照料者。有次李据喝了点酒才对他们透露了一点小黑和小灰各自的能耐。小黑是雄鹰,耐力佳,凶猛异常,常穿梭于箭雨中报信;小灰是雌鹰,通人性,可听主人哨音做许多动作。李据说到得意处,还宣称秦皇的粮仓就是小灰烧掉的。
“小灰能烧什么?小灰能做什么?”
慕容恪喃喃自问。
“她最恨的人,最恨的人……”
他猛然驻足,双目放出锐利的奇光,在阿拉耶识的马车和皇城方向快速扫了几个来回后似是下了重大决心一样,飞身翻上马背,狂奔进城。
阿拉耶识在车中躺的好好的,单等郎中给自己把完脉便打道回府,就等李据带回来慕容评喝酒中风的死讯,那时才大快人心。郎中没等到却见小团子慕容楷期期艾艾地凑近来,包子脸扭得厉害,说爹爹生气了,自己走了。阿拉耶识眨巴着羽睫表示不明白,小团子嗫嚅了一阵才带着哭腔说他告诉了爹爹小灰的事,爹爹好像很生气,就自己骑马回城了。阿拉耶识立马从车上一跃而起,撩开车帘向外张望,哪里还有慕容恪的影子。
却说慕容恪马不停蹄赶回上庸王府,酒宴过半,食客们正在玩投壶斗酒,太子做令,慕容评监酒,正厅闹得沸反盈天。
慕容恪突然返回,慕容评大抚掌,当堂开玩笑道:“贤侄原来不好美人好美酒,不愧我鲜卑儿郎!”
慕容恪的笑明显有些僵硬,显然情绪不好:“原是带着小儿放纸鸢玩中了暑热,冷敷了头脸将息一阵就好了。”他端起桌上酒杯对慕容评和太子敬道:“恪不敢误了皇上的差事,先自罚三杯!”
三杯酒三口下肚,一众食客纷纷叫好起哄,太子笑吟吟地恭请主宾慕容评为大家献武技助兴。
慕容评也不推辞,让人取他的兵器双斧和披挂来。须臾兵器、披挂取到,慕容评穿上黄铜打造披挂,分执两铜斧,立时全身上下灿灿生辉如金甲神人,煞是威风。慕容评大军因在长江边被钜子嬴归尘施法唤来的金甲神人杀得七零八落,因此便打造了这副披挂,人前炫耀武力更增锋芒。
慕容恪被金甲晃得眯缝了双眸,不意却看见满园花叶上也泛着淡黄的光——不对,是一层淡黄的粉末。
“不可——”慕容本能地喊住慕容评,后者疑惑地看着他。
慕容恪脚步虚浮走近慕容评,口吐酒气道:“斧只当魁杰严重之人好用,叔父体瘦却臂力惊人,能将双斧运转如飞,比起飞龙卫的双手兵器又是一绝。今日我多喝了两杯,一时技痒,想向叔父接双斧一用,代耍一套醉斧。”
有人代为献武技是增面子的事,慕容评自是满意,慕容恪拎了双斧走到花园当中,静静地立了片刻,满眼全是花园中、地面青砖上那层浅浅的黄,如稀薄的纱,笼罩四周。他努力地屏息,忽然向后折腰,双斧在上如花瓣旋转,黄色华光如漩涡盛放。
“好!”正厅内立刻响起叫好声。
园中人行云流水般舞动双斧,身姿绵软却暗藏刚劲,醉态踉跄却如迎风摆柳,双斧如两团金莲在他手中抛来抛去,时而又趟地化作坚兵,杀机起灭。园中一地淡黄被舞动的“醉斧金莲”卷起散开,花叶纷飞,迷迷蒙蒙,美而壮哉。最后,园中慕容恪以单腿下跪,右手执斧搁于同侧肩头,左手执斧藏于后背的姿势将自己的“醉斧金莲”收势。
惊叹、欢喝声不绝于耳。
慕容恪将双斧交到下人手中,冲众人抱拳道:“慕容恪献丑了,现已不胜酒力,恳请先行告退,请恕不能奉陪到底。”
众人果见慕容恪脸色泛白,额角沁汉,双眸森森,身躯微颤,心道果然酒后脸色发白最是凶险。慕容评还待挽留几句,慕容恪却已拖着僵硬的步子朝外走。管事的过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这么一耽误,慕容恪已经过了二门,直直朝前门行去。
迈出上庸王府大门,阳光扑面,慕容恪觉得眼前景象已经连成一片,模模糊糊,他靠意志控制着手脚不要抖得那么厉害,然而高大的身躯却摇晃起来。他觉得有只无形大的大手扼住他的脖子,不能呼吸,只有拼命地长大嘴巴,像渴水的鱼。
他明白自己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