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四处一片明晃晃的烈阳,蝉在树梢枯燥的鸣叫连成一片,叫本就热得发闷的心更加焦躁。在一阵没完没了的蝉鸣过后,大地突然隐隐震动,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哗哗声沿着邺城正中的朱雀大道向邺宫推进。邺城中本就少得可怜的老弱百姓此刻全都躲在紧闭的门板后,从门缝偷偷观看。只见朱雀大街城门那头浮现一团团、一排排的黑云,哗哗声伴随铿锵的脚步,近了近了,原来是铺天盖地的铁甲军,黑色的外袍扎着箭袖,脚穿黑漆皮靴,排头斧钺开路,枪镰次之,弓箭手方阵再次之,佩剑甲士过后九匹纯黑的骏马拉着一辆阔大的战车,车厢中一人高高挺立,黑色鳞光的战甲紧裹其身,外罩的黑色金丝大氅迎风翻飞,战盔阴影下的面目乍见妖异万分,印堂、两侧颧骨上仿佛燃烧着三团火焰,鲜亮胜血,三团火焰中镶嵌的乌眸凌厉慑人,浓黑的剑眉斜插入鬓,令妖异的面容添上一层睥睨跋扈的高傲,美中不足是的嘴唇呈现诡异的乌紫色,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显得诡谲无情。
“这又是谁呀?”门缝后的百姓相顾失色,“鲜卑胡狗不是刚来祸害过吗?”
旁边一衣衫破烂得如同乞丐的人狠狠戳了说话人的腰肋,惊惧的声音从齿缝里溜出来:“没看见那些旗子啊,黑色金龙,是戎秦人啊——”
众人继续偷窥那战车上的人,见他车前车后俱是旌旗、鼓乐等仪仗环绕,比起悦绾进城的庄严和威仪有天差地别,总算有个见过点世面的指着九匹马拉的战车道:“天子御九,传说戎秦皇帝嬴少苍面上有南蛮巫王印记,这莫非是秦皇嬴少苍!”
“他是秦国皇帝!”
“他也是来占邺城的,难怪悦绾不声不响地逃了!”
“不愧是秦国,这才是天子王气!石虎的那些莺莺燕燕的花架势跟这位比起来简直跟郑樱桃的杂耍摊子一样。”
一阵阵抽气声嘶嘶作响,人人的眼神从惊惧转为木讷。大家都在想,来吧,来吧,败坏了,邺城还有什么可图的,左右都是苟延残喘,鲜卑和戎秦有何区别。
当初卫皇与天巫迁徙百姓时,因无法带走所有的人,那些老弱病残者一则不想拖累大家,二则他们习惯邺城生活不愿南迁,天巫准许他们使用邺城中留下的田地房宅,让留下的人也有条活路,当时约莫有三千人留下。悦绾入城后,刮地三尺找油水,连百姓房门上的铜锁都拆下来熔化。悦绾不顾邺城人抵抗,强行闯入邺宫搜刮美人和珍宝。因天巫带走了邺宫几乎所有资财,悦绾收获甚微,转而将魔手伸到留守的宫女身上。他攻下邺城后,几乎夜夜在邺宫中留宿,自己糟蹋守宫的宫女不说,还赐予手下将官蹂躏,百来名宫女上吊、撞墙的死了十几个,悦绾索性将宫女们圈禁起来,严密看守,每天喂一次食。饶是如此,不说惊恐病饿死了好些,被鲜卑将士折磨死的也有近十个。姿色最美的被悦绾抢回龙城,也就是悦绾夫人牛氏献给阿拉耶识的那五个。
当嬴少苍的战车驶到邺宫大门前,他从车上下来,在秦国将领的簇拥下,一步一步地向太武殿行去。
石虎在位时花重金打造的太武殿,黄金的莲花床榻,名贵木材做成的几案、屏风等全都被悦绾洗劫一空,一片狼藉,只有太武殿地下可埋伏五百奇兵的藏室干净如昔,密布的通风孔甚至可以透进来阳光。嬴少苍负手在太武殿内占了片刻,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他仅仅是一个过客,这里一切与他无关。
邺宫繁华不再,各处留下攻占掳掠的痕迹,各殿之间的空旷院场和汉白玉宫道野草杂生,被雷劈过的殿室半边残垣,有的宫室大门被破去,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冷冷地看着嬴少苍君臣一行人。出了太武殿,嬴少苍直奔后宫群落而去,他的步履矫健沉稳,神色冰冷,可紧绷的嘴唇和眼底时时闪过的忐忑透露内心的焦躁。
慢慢地,嬴少苍缓下了脚步,迎着刺眼骄阳,微眯双目看那更加刺眼的靛蓝色殿名——琨华殿,前殿卫皇理政,后殿卫后寝宫。殿门半开,似在默默召唤他进去看看。嬴少苍紧握右手,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向前。
前殿不大,布置稀松寻常,一个主位,左右分列三张辅臣议事长案,松木屏风、素麻垂帘装饰其中,简朴得根本不像帝王宫室,难怪悦绾没有将这里拆空。嬴少苍的瞳孔缩了缩,眼前的情景超过他的理解,他万万没想到冉闵灭了赵国就当上这样一个寒碜卫皇,阿拉耶识却心甘情愿做他的王后,自己是哪一点不如他?冉闵自己尚且如此,阿拉耶识跟着他过得是什么日子?多想一分,嬴少苍胸中的嫉恨便涨上一分。
走在琨华殿内殿门廊内,满眼同样简单,唯一与前殿不同的便是色彩鲜活许多,从前殿一片稳重的青、蓝色变成女儿家的淡黄浅绿,平添几许柔情。嬴少苍的心揪起来,一言不发。这里与宣化奢华的天巫府邸相比,就像小家碧玉的闺阁。
穿过一道曲折的游廊,忽然见到三位邺宫宫女并排跪在一道内殿门前,手中各执一柄青铜剑横于膝盖,狠戾地盯着嬴少苍君臣,憔悴枯槁的脸上俱是决绝惨烈之意。
嬴少苍一怔,收住脚步。
随从的斥候忙低头禀告,这些人是天巫留下守宫宫女,大半因悦绾祸乱邺宫时死了,剩下的在邺宫东躲西藏,刚才搜宫时这几个怕是通过宫中密道躲来此处。
三位宫女听斥候说完,姿势丝毫不变,凛然与众秦人对视。
“将她们拿下。”蒋青低声吩咐。
军士正待动手,嬴少苍轻轻摆手令其退下。他一眼便看见这房门与邺宫其他房门风格迥异,上面嵌着一个青铜横条,也许是房门门环?他早听说冉闵在琨华殿内为阿拉耶识造了一间中国的闺房,造好之后不过三日,二人便各奔前路,再未返回。悦绾在邺宫胡作非为最令人不齿的就是亵渎这间天巫闺房。
轻咳一声,嬴少苍发问的声音冷涩而坚硬:“里面,是阿拉耶识的闺房?”
此人竟然直呼天巫之命,三位守门宫女俱各挑了眉,看着嬴少苍的眼光越发仇恶。她们久居深宫,对于秦皇嬴少苍只知有其人却不知其样貌,身着窄袖长靴“胡服”的秦军入宫,她们也只当做天杀不绝的各族胡狗蛮夷轮番祸害中土华夏人罢了。
当中的宫女年纪最长,端起长剑横于胸前,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这猪狗不如的胡虏蛮匪,丧尽天良不得好死,我们邺宫宫女就算是死,也绝不让你们胡狗玷污了天巫闺誉!”
骂声未绝,只见三女面前闪过几道金光,三把青铜剑哐啷落地,剑身竟然被生生打断为两截,残留剑柄在三女手中也被震飞。三女瞪着地上的短剑,眼神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
高高在上的男子重重地冷哼,眸光中带着无尽恨意:“闺誉?那个女人还有闺誉可言?”
三位宫女打了个哆嗦,这人这话这神态与前一批鲜卑人自有区隔,悦绾为首的鲜卑将领光凭色迷迷的眼光就能把宫女给吃了,眼前这帮胡军人人站得端正肃穆,连眼神都没乱瞟过,唯独中间这俊美如邪神的男子眼光如刀盯视她们三人。
“她是我们卫国的皇后,当然玉洁冰清。”中间的女子抬起头,无畏地与嬴少苍对视。
“哈哈哈哈——”嬴少苍暴发出的怒笑震动宫室,“那个贱人还有闺誉,真是天大的笑话!她亲手做了订情戒指赠送与朕,朕亦以国玺为聘,遣散六宫嫔妃宫女,谁知她竟然淫奔到此与人苟合。这样的皇后,闺誉何在?”
三女唬得倒抽一口凉气,不谙眼前男神样的人物竟敢是秦国皇帝嬴少苍!自古深宫逸闻多,天巫嫁与卫皇冉闵中间的波折最为宫女津津乐道,都说秦皇对天巫宠信得无以复加,可惜天巫嫌其已有南蛮皇后,兼且有犬戎胡族血统,长相及禀性都不及正宗华夏人冉闵,天巫这才巧奔妙逃与青梅竹马的卫皇在一起。此时三女乍见传说中的秦皇,未免将之与卫皇冉闵比较一番,但觉秦皇虽俊美却浑身阴森邪气,火云纹和乌紫色的嘴唇简直就不是常人相貌,还是卫皇俊朗阳光,美哉年少。嬴少苍带兵入侵邺宫,怕是来泄愤的。三女想法相同,互相递了个眼色,飞快转身冲进天巫闺阁房门内,同时扯开嗓子喊“关门”!
蒋青一直盯着三女的瞳子亮了,揉动身形欺身入内,在乍然的女子惊呼声中他硬生生刹住脚步,四下扫视,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与中土俱是迥异的房中,房内十来个宫女紧紧挤在一起,当先一排女子人人手握蜡烛,全都是一副凛然赴死的悲壮神情。蒋青做了十多年暗卫,学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瞧见女子身下的地板上一片水汪汪的痕迹。他抽动鼻翼,暗叫该死,这些宫女竟在此宫室里洒了桐油,意图**焚宫!蒋青擅长单打独斗,特点在狠和准一击必中,但这般刺客的功夫用来对付房中不下五位执蜡烛的宫女却分身无术。守在门口中间的年长宫女在蒋青变色的瞬间下令放火。
几只蜡烛同时从手中坠下,蒋青在间不容发之际挥动剑身想把蜡烛全都拍飞到未沾桐油的另一侧,然而比他更快是是一道细细的银光弯曲着在房中一闪而过,烛光瞬间全灭,蜡烛落地。房门被人从外彻底拉开,强烈的光线投入异域风格的房中,嬴少苍无声无息地立在房中,逆着屋外的强光,他整个人如同一尊暗黑的雕像,面容模糊,语调阴寒。
“都杀了罢。”他说。
“遵旨。”一将领行个军礼,立刻涌进许多铁甲力士把宫女们拖了出去,女子们剧烈地反抗却毫无结果。
“慢着。”蒋青单膝跪下对嬴少苍道:“陛下,这些是邺宫仅存的宫女,也是天巫筛选后留下守宫之人。据臣在龙城的线报,天巫近日将悦绾从邺宫掳走的五名宫女救回景禄宫,可见天巫对这些宫女亦是上心的。臣斗胆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念在宫女忠心的份儿上,饶她们性命,终身看护邺宫。”
嬴少苍沉沉的凤眼更加暗了,有片刻沉默,外面的蝉鸣意外地消停了,此时地上落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蒋青鬓边渗出缕缕汗水,他在赌,赌皇帝对天巫仍然有恨到骨子里的爱。倘若邺宫宫女被嬴少苍所杀,这缘分便彻底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