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据为首的将官们各抒己见,对于卫皇冉闵“南辕北辙”的行动作出种种推测。有说燕军主力可能放弃从山东迂回至卫国和河南的路线,改为从河北直下;有说应当是燕军和秦军交战获胜,顺势南下;有说此时燕军声东击西之策,目的还是山东。阿拉耶识觉得都说得有理,可那是针对国与国之间的征战而言,如今冉闵决定放弃北境土地往南方收缩,又怎会主动向燕军邀战?这里还有一个疑点,就是秦国僖王嬴长平率军征讨燕国,连拔燕境三城,正该震慑住了燕军,为何燕军反而从河北攻过来了?这好像是嬴长平故意将燕军放出笼子一样。
自从阿拉耶识决定放弃卫国移居南方后,就对戎秦、刘汉、燕国、白匈奴的纷争淡了心肠,卫国虽是处于秦、汉、燕、楚几国之中的弹丸小国,她最为忌惮的只有燕国鲜卑人。楚国是他们投靠之所,自不必说;汉国有周亚夫和邓通辅佐,慈心本性善良,绝不会乘人之危攻打邺城;戎秦虽胡汉杂居,但先秦和华夏族势力不可小窥,对于卫国当做不出趁火打劫之事。况且,阿拉耶识对秦皇嬴少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心,即便他对她恨之入骨,也不屑用卑劣手段发泄怒火——嬴少苍的高贵和骄傲是从他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若他还有对嬴允直的兄弟之情,有对女子的爱恋之意,还有大国帝王的恢弘气度,他就不会在背后捅阿拉耶识的刀子。燕国,唯有燕国既有胡族的凶悍又有华夏人的见识,慕容儁又是个能屈能伸的、有胆有识的君王,他是不会放过这个壮大燕国的机会的。他和阿拉耶识那点姻亲关系在鲜卑族人的利益面前,什么也不算。为何燕军驻扎在凌水北岸,阿拉耶识在迁徙中完全没有消息来源,她的目标是一口气奔到长江,此外一切皆可抛下。过了长江,中土腹心的中原逐鹿,就与她没有半点瓜葛了。
“我认为问题十有**出在嬴长平那里。戎秦内部本就矛盾重重,嬴少苍在老阴山皇陵闭关,嬴长平却能领军教训燕国人,这里一定有问题。嬴少苍绝非尸居其位的帝王,允燹那班犬戎党想要在他眼皮底下动手,没那么容易。也许是戎秦发生内乱,也许是嬴长平谋逆,总之,燕军铁定钻了个空子,想要长驱直入我卫国,甚至直奔我襄国迁徙的百姓而去。陛下只能先北上阻挡燕军,山东那边的燕军失了陛下的牵制,恐怕很快就会向我迁徙大军包抄。事态紧急,陛下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才在信末提醒我们。我们得加紧赶路了!”
众护军队长一片默然。燕国有三十万军,其中十万边境军掌握在段氏鲜卑的手中。如果燕国想在河北和山东两路出击,必定是慕容儁说服了段氏出兵,而段氏的边兵定然顺着秦燕交界的辽西向南进发,也就是在凌水北岸将与卫皇较量的燕军了。
李据半跪于地,双手抱拳请命:“自今日起,我等护军主要防范山东来的燕军截杀。末将恳请将人马都调出迁徙大军中单独行动,我们十五路护军分成三部分,侠墨所领墨徒和士卒始终跟随大军保护百姓,我们剩下十一路护军分成两路:一路断后清扫流匪,同时前往接应襄国百姓;一路向东三十里后与迁徙大军平行南下,截击山东来犯燕军,为百姓筑起血肉之墙。”
其余卫军护军将领纷纷跪在李据身后,请阿拉耶识决断。王展鹏、王昇、朱留宾和阿琪等侠墨首领互相交换了眼神,都觉此时侠墨最好能服从安排,毕竟他们已经因为自负而感情用事,不从军令尝到苦果。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阿拉耶识让大家分头下去准备,重新划分粮食辎重,务必在一日内完成各项调度。
麻生於等四人打算出去帮忙,却被阿拉耶识唤住。
阿拉耶识裹在毛茸茸的带帽斗篷中,在宫女的搀扶下将四名贴身护卫带到一辆套着骡马的辎重车前。其他辎重车不过用草席和油布遮盖而已,此车与其他车不同,专门修了车厢罩住车中之物,麻生於推测是皇后装载的贵重珍品。阿拉耶识屏退看守辎重的士卒和其他人,让四人围着车厢站定。只见阿拉耶识从怀里取出一把齿轮繁多的机巧钥匙,插入后扭动数下才将车厢打开,里面垒着几个大框。大框里堆着黑黝黝如纺锤大小的东西,泛着幽幽冷光,手感冰凉彻骨。四人均不解地看着阿拉耶识。
阿拉耶识靠着马车半坐,清丽秀绝的脸放出异样的光彩,使她绝世的美添上一份神秘的危险气息,一丝嘲讽挂在她傲慢的嘴角上。她抓出一个黑乎乎的“纺锤”端详,自顾自开口说道:“我手里的东西叫‘掌心雷’。这是引线,用火折子点燃后数三声朝敌人多的地方扔过去,方圆十丈的人非死即伤。”她冷然歪着头逐一扫视麻生於、边如颂、何应三和鹿小碌,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这东西本不该存在。我私心里为了不辜负棘奴的重托、百姓的期望,将这逆天之物造出来,想给自己添些本钱。如果用不上自然是好,但倘若燕军真的找上我们,就不要浪费我一番心血。”
麻生於等人浑身打个激灵,满脸尽是不可思议的光芒,人人瞳孔收缩又放大,盯着“掌心雷”不转眼。阿拉耶识把身子从车厢前让开,四人一哄而上抓了几个掌心雷在手中把玩,好奇得像小狗咬到肉骨头一样,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等四人看够玩够,阿拉耶识郑重其事地宣布禁令:这是秘密武器,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此物,没有她的命令不准擅自使用。
四人如获至宝,欢喜散去。阿拉耶识绷着的身躯松弛袭来,目视四人各自帮忙去,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掌心雷就是老式手榴弹,她召集了上百铁匠赶工而成。为了保守秘密,事成后她给铁匠们服了神智昏聩的草乌头,再用催眠术抹去了记忆。这是阿拉耶识第一次做出下毒这种可怕的事,当时她都认为自己疯了。那是上百个中土手艺最好最忠实的铁匠,在冷兵器时代是多大一笔宝贵的人力资源,却被她活活扼杀了天分。因为怕被铁匠的家人见他们异状追问缘故,她秘密派人将这些铁匠遣送到汉国下沙堰村安居,就算汉国人觉察到这些人来历不明亦不敢动他们,她对周亚夫和邓通有信心。
天气越来越冷,越是靠近南方寒湿气越重,一个多月的负重奔波,担惊受怕,加上饥寒交迫,陆续有许多体弱者病倒。原来大军还能熬药群体救治,现在因为加快行军缩减休息时间,无法保证大锅熬药,况且药材珍贵要节省下来给士卒治伤,还要给有救治价值的病人使用。每次阿拉耶识从大局出发,不得不做出牺牲部分保全整体,牺牲弱势者保全有价值的人时,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让她不敢踏出营帐一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阿拉耶识发现自己掌握对他人绝对的生杀大权,并且可以借着正当的名义牺牲掉一些无辜者时,她感到心中的魔鬼呼之欲出。她自然而然想到那些独裁者、政客的最初的堕落是否与自己同样面临道德困境?随着这样的选择越来越频繁,她的脾气越发急躁,常常因为害怕别人质疑自己的决定而莫名其妙地发火,每次发火后,她又十分内疚。她既是卫国皇后还是中国天巫,受人膜拜,必须保持权威和全知全能的角色,这位置太高,盔甲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不是吕雉也不是武则天,是文明的现代人,我所做的只是在为群体争取最大化利益。南迁结束后,我肯定、绝对把自己彻底藏起来,再也不要管闲事了。阿弥陀佛……”
每天,阿拉耶识都念阿弥陀佛的名号消业障,祈祷着这因果千万别影响到21世纪的柏素云,她的未来还长得很哪。
不久,阿拉耶识就领会到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概念。迁徙大军离长江北岸约莫三百里时,阿拉耶识稍稍松口气:按照目前拼命赶路的进度,约莫十日便可抵达。恰在此时,从北方接应襄国的护军处传来紧急战报,燕将悦绾带二万人马攻入邺城后因未能寻到财货和粮食,便一路追击从襄国南迁的百姓,徐统等元邺城守军加上从襄国护送百姓至邺城的军士一共只有不足三千卫军,完全不是凶残燕军的敌手。鲜卑胡虏出战只带少量粮食,全靠掳掠两脚羊充饥,****吃人肉,龙精虎猛,与半饥不饱的卫军作战占了上风,那些百姓更可怜,但凡年轻些的,不分男女均被砍了腌制成咸肉存储。如此追击有六七日,十万百姓被杀了足有三成,卫军士兵只剩数百人。悦绾手下将士犹自不满足,抱怨天巫南迁把邺城最肥美的两脚羊都带走了,使他们只能吃臭夫饿汉。因邺城已是空城再无价值,悦绾为挣军功,便指挥燕军继续南下,声言要迎请被冉闵骗占的天巫到燕国为帝师。
阿拉耶识险些被悦绾的理由气破肚皮。
襄国南迁百姓危在旦夕,李据派出的护军也只有三千人,与悦绾所率的吃饱喝足毫无顾忌的一万五燕军相比完全不占优势。怎么办?这边几十万迁徙百姓没有停下来等待的道理,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刻危险。东侧三十里外李据等人的护军亦不能轻易调动,以免顾此失彼,为今之计只有动用侠墨增援徐统、苏彦和周成。
王展鹏、朱留宾、阿琪和王昇自然义不容辞,急盼通过杀敌来一雪前耻。撤走了全部侠墨,迁徙大军失去了近身的保护,固然风险极大,但阿拉耶识只能寄希望于立即他们围成的外围屏障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