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归尘从未见过阿拉耶识如此失态。
对,失态,就是这样的情形。
多数情况下,阿拉耶识总是表现出超然物我的态度,有时也会表现出愤怒、轻蔑、嘲讽敌视的情绪,这些嬴归尘都领教过,脾气最大的一次还是得知他通过对阿琪下药,不露声色地想秦皇告密那一回。阿拉耶识差点**于嬴少苍,让嬴归尘把肠子都悔青了。但是这一次与以往格外不同,阿拉耶识清美秀绝的容颜上首次融合了愤懑与耻辱、惊惶的丰富情绪,小巧的嘴唇死死抿紧,眼睛却不再看嬴归尘,而是绷紧身体盯着地面,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显见内心异常地波动。嬴归尘大惊之下,连声说明李文吉一定会将金锣找到,安全地送到邺城。
“别担心,金锣宝藏何等重大不容有差。我也担心所托非人,提早给宣化的侠墨去了信,让他们传讯给前任侠墨长老,让他们协助护宝。”
他伸手想拉一拉阿拉耶识下垂的衣袖,却被她劈手甩开,没给他留任何情面。她冷然看着嬴归尘,目中竟然带了几分厌恶之感:“你以为李文吉送回金锣我就不杀他了么?杀人偿命,何况是对自己亲骨肉下手的败类!你别想在我面前故技重施,玩偷天换日的把戏,这里是卫国!”阿拉耶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邪火冲顶,使她完全顾不得天巫矜持的身份,对着嬴归尘大声嚷嚷,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嬴归尘被彻底震住了,一向俊美青白的病容上竟然泛起焦灼的红色。他飞速想了一遍仍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生气。今天进宫是他考虑再三的结果,决定不避私情与她讨论有关蒙太后与父亲景平侯的事情。他最近因李文吉潜回宣化之故,搜集到宣化各方动静,结合起来才觉得十分蹊跷,正要与她分说,谁知无意说破李文吉的行藏,让她勃然作色,还翻出老账要算。合作参详宣化事态的想法落空,他必须再做一次令阿拉耶识讨厌之人,保下李文吉性命。
他朝阿拉耶识拱了拱手,做拜托祈请姿态:“天巫暂息雷霆之怒,我嬴归尘以项上人头担保金锣无虞。我明日启程前往楚国云梦泽找灵尹屈免,然后去见楚王项隆做说客。”他话语间停顿片刻,看着阿拉耶识诚心诚意求道:“只一事还须请天巫恩准——若抓了李文吉任凭处罚,千万留他性命。”
阿拉耶识似是早料到嬴归尘要为李文吉求情,冷笑着反问凭什么。
嬴归尘没想到阿拉耶识会直白生硬地拒绝自己,而他也确实给不出确凿的理由,因此那一张冰雕般的脸上有些讪讪的表情,也是极难得的景致了。他张了张口,讷讷地补充道:“李文吉对于墨家很重要,请天巫看在墨家的份上暂且拘押他,等我从楚国和南蛮回来,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阿拉耶识气呼呼地瞪着他,心道我以为你与李文吉师兄弟情深,结果还不是想把他扣在身边当人质,好勾引毋宕现身。哼,李文吉早成毋宕弃子,你拿着当宝岂非可笑。你这秦始皇的曾孙,天潢贵胄,说到底还不是个猥琐的小人。她今天气不顺,开始时气恼嬴归尘明知她在为李文吉“医心”,却没有通报李文吉迷恋法术神通的内心动态,而这个疏漏很可能是颠覆性的错误。
她联想到齐丽霞,一方面开放自己的与父亲****的**让柏素云以为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医患关系,牢牢地隐藏真实身份,利用自己的信任偷拍自己的私房艳照,送去勾引父亲齐文亿!那日齐文亿带给柏素云的一摞照片就是齐丽霞偷拍自己的照片,有的还是浴室的****,至于床照和睡颜不下几十张。齐文亿留下照片居然还有脸说,正是看在这些照片份上才邀请柏素云参加葬礼,因为他认定柏素云与齐丽霞是一对基友!
齐丽霞挫败了柏素云的专业感和优势感,临死还坑了她一把,成了她的痛脚。前世齐丽霞父女就够闹心了,转世的雀儿和她丈夫还是明里暗里阴她一把,越想,阿拉耶识浑身是挠不到痒处的难受。李文吉也是个脑子不做主的,可就这样的人轻而易举骗过了自己,玩弄感情,害死二娥母女,还差点挑起朝堂政见争端,分分钟让她想起齐丽霞这位榜样来。她着实痛恨这样失控的感觉。那个嬴归尘可气、可恨,当初为了李文吉竟然还想杀自己灭口呢,可见骨子里还是秦始皇那个暴君的血脉作怪,把人命不当回事。他不替李文吉求情还好,一提便勾起她心头真火,偏这人还拿墨家做理由。墨家很伟大吗?想那墨翟为了帮宋国抵抗魏国人,在魏国人的河流、水源里下毒害死了无数人,这也算兼爱?
想到自己误认棘奴偷看天书,夫妻冷战几日,那股邪火在阿拉耶识心头窜得老高。她冷着面对宫人说声送客,便将嬴归尘赶出了琨华殿。
人走之后,她失神了好半晌,才回想起来自己原本想请嬴归尘出动侠墨,保护卫国愿意迁居南方的百姓南下的。她虽然当过几天侠墨长老,但那其实做不得数,自己是墨家分裂的始作俑者,现在又成了卫国皇后,当然再不能号令墨徒了。哪晓得好好的一桩事,生生被李文吉搅黄了。她在美人靠上冥思良久,终于很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对李文吉和嬴归尘都产生强烈的负移情,不知不觉中把对齐丽霞父女的感受转移到这两人身上,不知不觉中怨气横生。
罢了。地球离了谁都照转,不信护送流民百姓这种事非要墨徒来做才成。那嬴归尘如此会算计,对自己有那种念头恐怕也和中国方术有很大关系,于是对嬴归尘的种种举动也带了几许鄙夷。
“还是棘奴的感情最纯,我不该怀疑他的。”阿拉耶识怀着十二万分的歉疚,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补偿冉闵。
冉闵得知李文吉的是真凶后,愤怒不已,表态支持妻子的所有决定。话题很快转到栗特康身上,冉闵以为正值多事之秋,虽然仇胡一派与凶杀无关,但此事最好不要牵出李文吉,不如将错就错推到栗特康身上。阿拉耶识默想一回后同意了。她和冉闵想到了一处,让栗特康离开邺城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不仅安定仇胡派的心,还能让栗特康死心。
卫皇圣旨很快下到廷尉狱,训斥栗特康杀妻恶行,念在其曾归顺立功,免于刑罚,着即驱逐出卫国。栗特康接旨后,呆了好一阵,棕色眼珠留下一行泪水。他高呼皇后开恩,想求传旨的李据带信给阿拉耶识,被李据三两下仍到囚车上,让人押解到西边卫汉边境上。衙差打开栗特康的枷锁,丢给他一袋金豆子,说是皇后所赠,让他回河套老家娶妻生子,好好过下半辈子。
栗特康捧着那口袋金灿灿的碎金子,黝黑刚毅的脸渐渐扭曲,哆嗦着嘴唇,眼睛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双腿一软便跪坐在土上。
“皇后啊皇后,我到底碍了你什么,你竟不能相容。你是高高在上的长生天,我栗特康三辈子也配不上你,我不过图个安稳清贵,你恩将仇报将我赶走。我们羌胡汉子流血不流泪,你虚情假意套出我的真心话,故意以绣帕相赠,就是为了摧折于我么。我是胡人不假,可我也有心有肝,不是你随意戏耍的!”
此时的栗特康满心怨忿,在荒野中嘶声嚎叫,对阿拉耶识的恋慕有多深,怨恨就有多强。肋下肌肉紧锁,一阵剧痛袭来,原本只好了五分的内伤猛烈发作起来,口中泛起血腥的味道,他朝地上狠狠吐出一口血沫,身体摇晃着往一侧倒地。他此刻心绪失常,气血逆行,伤势大大反复,倒在地上瞪大凶厉的双目,四肢却逐渐发凉。
时令已是初秋,草木遍染红黄飞霜,四野荒芜不见人迹。一阵秋风扫过,无边落叶萧萧下,一团黄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移向地面的栗特康。那团黄叶飞旋起来如三尺大的巨型纺锤,很快将栗特康裹入其中。因伤发作不能动弹的栗特康浑身上下猛然觉得如堕冰窟,黄叶沾身潮湿冰凉,怪异难受。他努力想一旁倾斜身体,想滚出这团黄叶的包裹,谁想黄叶似乎懂得人心,竟全数死死地贴在他身上,他立刻感到浑身如被巨石压身,赶到又冷又喘不上气。他正在惊骇时,忽然觉得劈面吹来一股阴风,仿佛有人对着自己吹气那般,那股气从自己脑门钻入,立刻双目和颅内剧痛无比,似乎有东西想把他的脑子挤出身体,清明的头脑立刻昏昏欲睡。栗特康大骇下拼命摆正身体,咬破舌尖让自己觉醒,双腿乱蹬,双手在地上死死抠住地面,全身用力抵抗体内的寒气和怪异的东西。
片刻后,有个男子声音在栗特康脑中说话:“放弃抵抗,你区区一介凡夫躯壳能做本真人的五谷道场,实乃天大的荣幸……再不识抬举,本真人就教你魂魄烟消云散!”
羌胡栗特康自然对萨满巫的灵异有所了解,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神明降身附体,可他清楚,若自身不是萨满师,那么被神明降身附体反而会丢了性命。他晓得厉害,自然百般挣扎,双手乱抓时扯翻那袋金豆子,小石子大小的金豆子散落一地,落处袋子底部一张洁白芬芳的绣帕来。绣帕上绣着粉紫手持莲花,用金汁写着七字大明咒,被显露出来后熠熠发光。栗特康认得这就是那方惹祸的绣帕,竟被阿拉耶识和着金豆子一起赠送与自己,想是留了情面的意思。他脑中霎时有些清明,忙把绣帕牢牢攥在手心,本意是得了此物死了也罢了,总算皇后不是全无良心,谁知绣帕沾手后,里面竟透着淡淡金光,一股暖意顺着冰冷的手臂快速流进身体,四肢百骸无不熨帖舒畅。只在几息间,脑中附体神明便发出“咦”的惊呼,然后脑中冷热两股气息相交,轰然一声后,人就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