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破晓,曙光初现。阿拉耶识蜷缩在冉闵胳肢窝中,星眸半睁,乌云散乱,慵懒倦怠,恹恹地生气。昨夜冉闵一刻不停地要,直到她完全放下骄傲,同意去婆母灵前下跪才肯饶放。
见她不能安睡早醒,冉闵轻挨她脸庞,心疼地说:“睡吧睡吧,昨夜我吓唬你的,等养好身体再去见公婆。”见阿拉耶识瘪嘴又要哭,慌得好言抚慰:“昨晚是我不好,把我的滢儿累坏了。我说的那些都是浑话,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我什么都顺着你,都听你的,只有一桩你得顺着我——”
阿拉耶识乜斜乌黑的眸子等着他。
冉闵像在书院被考较功课般飞快地说:“床下我什么都顺着你,床上你得顺着我——”说完扭捏地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闪烁着一股羞怯和期待。阿拉耶识本来想说他臭美,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变成暧昧的“嗯哼”。
冉闵欣喜若狂,抱起她在王帐中接连转圈,转得她头昏眼花,捂着嘴反胃欲呕。冉闵把她放到床上,惊喜道:“你莫不是有身孕了?我娘老说怀着我时成天想吐……”
看着浮想联翩的冉闵,阿拉耶识哭笑不得,这孩子傻得像只孔雀。她存心捉弄他,顺着他的话问道:“有了孩子以后,你是要孩子还是要我?”
“当然是你。”冉闵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我可能就不要你了——”阿拉耶识故意抚摸着肚子恶意地笑。
冉闵愣住了,稍后抱住她,发出爱娇的告饶:“我两个都要,绝不与你们母子分开。”
阿拉耶识爱怜地摸着他的头发,柔情悸动,“傻瓜,哪有那么快怀孕的,我昨夜未吃晚饭,且一夜未睡,被你抱着晃来晃去,肠胃难受罢了。”话是这么说,她心中捏着汗,昨夜那般折腾,万一中招儿怎么办?若果有了孩子,劫满回去岂非骨肉分离?瞬间惊得她瞌睡全消,冉闵只当她腹中饥饿,披衣来到王帐门口下旨传膳。
当随意拴着中衣、袒露胸膛的冉闵步出春意融融的王帐时,整夜候在账外卫国文臣武将齐齐跪下,人人脸上泛起喜悦的光辉,山呼吾皇万岁,恭贺帝后成双,龙凤呈祥。冉闵下令王泰领五万人马驻防苍亭,其余人等早膳后班师还朝。
两名宫女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入账摆好,两名捧着帝后冕服献上,又两名拉起纱帘,服侍阿拉耶识起床。整理床铺时,将那片落红的被单小心收好,促狭的宫女还卖着乖向阿拉耶识道喜,变成皇后以后,连点私密都没有了,阿拉耶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冉闵。冉闵咳了一声,宫女们起身跪下后冉闵再也忍不住矜持,喜滋滋地坐到她身旁:“滢儿不喜欢这些宫廷规矩,我也不喜欢。往后只要我在,便不用宫女伺候。还有,我们吃饭也不要她们掺合。”
阿拉耶识含笑点头,垂眸看见自己身上白色锦缎上绣着金丝的凤凰,突然板下脸疑道:“我不过临时起意来探营,怎地你处有备皇后冕服——”看着神色不自然的冉闵,阿拉耶识身后扒拉他的龙袍,昨日倒凤颠鸾后腰间绷带早已散开,只在侧腰处缝了四针,周围一圈铜钱大的深红皮肤。看样子,这伤口伤的不重,哪里至于连日昏迷不醒?眼看阿拉耶识就要发作,冉闵舍了饭碗一把抱住她,连哄带赔罪道:“因怕作战遗失损毁,棘奴将滢儿所赠紫檀佛珠套于腰间,胡人毒箭正好射中珠子,仅入肉三分,未及要害。幸得钜子在我军中,当时便已无事……”
“为何还要哄我来营中,白白背了两日盔甲,害我脱一层皮?”阿拉耶识按倒冉闵,在他身上一通乱咬,痛痒难耐,又哭又笑,不停告饶,好不容易才说清楚这是卫国臣子和钜子嬴归尘和师弟墨田共同参与的逼婚计策。
“滢儿不肯见我,卫国皇后尸居其位,群臣认为于礼不合。我问钜子该当如何,钜子说卫国皇后责任重大,若你无心承担,强求无益。他与大臣商议,让我借此伤试探你,一则看你是否于我有意,二则看你是否愿为卫国担当重任。那副盔甲沉重,担在你肩,疼在我心。”冉闵说到动情处,轻轻揉捏她瘦弱的双肩,“万万没想到,滢儿你勇敢非凡,我棘奴何德何能得你垂青,只盼白首到老,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阿拉耶识听得白首到老的盟誓,心尖轻颤。她是出游的元神,混乱时空的过客,身不由己,却在这里成了家,这是以前不敢想也不愿想的事,如今多一层牵绊,回去成了悬念。她强作欢颜,温柔转换话题,“别说白首那么远,还是想想回邺城后我们要做些什么……”
王师回到邺城,城内外披红挂彩,锣鼓喧天,百姓倾城而出,夹道相迎,万岁欢呼声不绝于耳。卫皇冉闵骑着火红朱龙宝马春风得意,丰神俊朗,威风凛凛;怀中阿拉耶识恍若天人,于马上顾盼流连,频频对百姓颔首微笑,可亲可爱,与乘坐赵武帝羽车巡游邺城的冷傲迥异,百姓狂喜落泪者十之七八。他们欢欣鼓舞的是一个“人神共居”的朝代正式开启,他们看到了日出的光焰,和似乎唾手可得的安居乐业,却忘记了日落的黑暗。史官司马喜忠实记录了卫国帝后将军府拜祭父母,金刚般若寺礼佛,邺宫授记的经过。虚妄****的历史即将迎来新的篇章。
卫国举国的欢腾中,杀手李文吉和墨田对坐无言。钜子嬴归尘不知所踪,而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尤其清楚的是,自己师兄的伤口上,沾着他们“背叛”撒的盐。
“只要师兄能过了这一关,他就可脱胎换骨,修成仙体指日可待。”墨田强忍泪水,赌气般自言自语。
“成仙须无情无欲,虽可长生却无趣,不若快意人生酣畅淋淋!”李文吉遥望琨华殿的琼楼瑶光,有些艳羡,有些伤怀。
“人各有命,我劝你收起毋家公子的豪奢心肠,早早帮师兄找到金锣宝藏,不枉墨家栽培你父子一场。”
李文吉看一眼小大人墨田,嘴角浮起几不可查的笑意,伸了长长懒腰,自回卫士房歇息。
夜色深沉,在马岭关附近山崖的岩洞里,嬴归尘醉得一塌糊涂。他趴在陈年篝火的灰烬中,壶中清酒洒得到处都是,湖蓝色丝绸长衫被烟灰泥土糊得斑斑斓斓,满头墨发覆在脏污的颜面上,淌着浓烈酒香。他在被酒水浇灌得近乎黑泥的灰坑里打滚、蹬腿,无言哀泣。
就在此处洞穴,乘着白云降落的女童比他还要傲娇地介绍自己叫阿拉耶识,并且丝毫不打算和他有点干系,连救命恩人的名姓都不屑于知道。夜里,她身为童儿却将床铺让给他这大男人,还懂得向火打坐,让他第一次尝到被人轻视忽略的挫败感。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恨自己孤芳自赏的高洁,恨自己虚伪的侠道,恨自己残破的身躯和残酷的命运。他曾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天生的修行人、上天的宠儿,可以得到连曾祖始皇帝都难以企及的仙缘。然而这唯一的信念不知不觉中动摇,消减,她带给他另外一种信仰,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抓不着,比成仙更虚无缥缈,可他就是不愿回头。看不见信仰,那么她就是那个信仰。对她的渴望连绵不绝,生生不息,如浩瀚无垠大海上的孤舟,随潮起潮落,只等着无底漩涡。
他放肆地以玷污的方式惩罚自己,缘啊缘,就在他丝帕掩鼻瞬间便尘埃落定。他一气奔出百里开外,大雨浇头后又倒回来。见到她钻心痛楚,不见却要如狂似癫。他不敢直面她盈盈笑语打趣,苟且守在冉闵身边尚可得些安慰。那日,冉闵以酒谢他疗伤,从不沾酒的二人为同一个女子喝得酩酊大醉。冉闵拉着他的手,大大方方地倾吐对“滢儿”的爱意,而他只能深埋在心底。
“逸之兄,我们师兄弟五人,只有你对滢儿不存半点私心,我才敢对你说这番话。你别笑我痴心妄想,慈心不做皇帝我还真不敢想。我是为了娶她才做的皇帝……”冉闵打着酒嗝囫囵道:“秦国蒙太后在我去津台前,专门唤我说话,实则想折辱于我,让我放弃滢儿。她说,滢儿注定是帝王家的凤凰,我是羯人养孙配不上她,痴心妄想只能招灾惹祸。去襄国路上遇袭,她肯为了我留下。你说,我如今做了皇帝,她竟嫌弃于我?”
冉闵的醉话点燃他最后的希望,他也急于知晓她的心意,终于给他出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要么赢要么输,就想跑马大会上他和冉闵对战马球,只为博一人的喝彩。
他最后输得很惨。那种被掏空的感觉,他宁可去死也不愿再有。
三日后,邺城街头走来一个酒气熏天的衣衫褴褛的浪子。他跌跌撞撞地进了一家当铺,将身上质地精美绸衫换了一身陈旧灰色麻布衣裤,然后进了城里最昂贵的独一味酒楼。隔日,浪子回头,还穿着典当来的麻布衣裤,虽然满面病容却生得俊美冷漠,纵然蒙尘亦难掩其飘逸气质。落难浪子不疾不徐朝邺宫行去,牙门将恭敬放行。
石遵在位时,邺宫被莫名大火焚烧,太武殿等宫室损毁过半,后冉闵遂在琨华殿主政。嬴归尘踏着沉重的脚步去觐见卫国皇帝与皇后,据说,皇后回到邺宫后便日理万机,比皇帝夫婿还要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