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化郊外与阿拉耶识初次相遇的官道上空,黑色金龙旗迎风飘扬。官道旁的缓坡上矗立一个崭新的八角亭,两重飞檐向上翘成矫健的弧度,质朴大气。嬴少苍坐在亭中焚香抚琴,史广汉在站在旁边乐呵呵地伺候。
嬴少苍弹奏的曲子正是天巫九岁高台拜仙人时所作的《金铜仙人辞汉歌》,被人谱曲后,天巫曾说其调苍凉过于哀伤。私下里嬴少苍喜欢这首诗作,曾学过此曲。今日阿拉耶识便会抵达宣化,嬴少苍选了此处迎接她。离开的那日,因阿拉耶识拿他与奈丽春游之事挑起口角,他便没有机会送出他的礼物。阿拉耶识收取慈心、石闵、慕容恪等人生死聘让他不快,他那日有意送她道此处分别,其实是为了告诉她,他要送她一个永恒的信物,纵使海枯石烂也不会被遗忘。嬴少苍在阿拉耶识马车陷落的地方立了一块汉白玉碑,上刻他亲笔手书的“落凤坡”,喻为天上降落凤凰于秦国,赐予大秦千古一后。山坡上的亭子也取名为落凤亭。他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阿拉耶识是专为他嬴少苍降下的吉祥天女,绝非苏妲己式的的妖后。
一曲弹罢,嬴少苍让史广汉把手中捧着的金丝楠木盒放到石案上。盒中放着一方玲珑美玉,上雕一只展翅凤凰,凤眼半睁半闭,妩媚斜睨,意态娇憨,恰似天巫回眸。在凤眼视线落处刻着一条活泼的小龙,半隐龙身,只露出高昂的龙头,龙眼浑圆,龙口半开,朝着凤凰好似开口笑,憨态可掬。美玉刻面上由嬴少苍亲自雕刻阿拉耶识的名字,四个大字下方还刻上底部落款“元和十一年春嬴少苍”这行小字,表明这是秦明帝嬴少苍的大作。这方玉印抛弃传统印章的方形采用椭圆形制,以示帝后阴阳和合。凤在上,龙在下,凤大龙小的图样遭到蒙灌等大臣们齐声反对,认为天巫即便是神仙也是嫁与凡间帝王为妻,应以夫为尊,龙凤颠倒违背礼制,乱了朝纲。嬴少苍嘲笑他们迂腐,说与天巫成亲是他自己的事,他想怎么与妻子相处与旁人无关,他就是要做一枚独特的皇后玉玺才配得上天巫。为了迎娶天巫,嬴少苍公然背离传统礼制令臣子们瞠目结舌,在皇帝当庭杖责了几个礼官和谏官后,蒙灌、孙博平、允燹等老臣统统闭嘴。
把玩一阵皇后玺印后,嬴少苍又捧过史官司马喜六百里传书递来的《红楼梦》研读,这三卷简册记载的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的故事他已经读过三遍,被中国官宦之家的种种深深吸引,他以前只读学习经世治国的著作和兵书,对风雅歌赋毫无兴趣。然而天巫传来的《红楼梦》中丰富的诗词和歌曲让他赞不绝口,他迫不及待地想听阿拉耶识亲口为他歌唱,发了五道金牌催返,日夜盼望,度日如年。
今日,嬴少苍准备把天巫从这里直接迎进巫殿。与阿拉耶识成亲是他人生的新开始,一切都要与以前不同,打破古老规制是必然的。他早想好了,阿拉耶识进宫后住在巫殿,寝宫就是二层她曾经两次养伤的地方。至今尤记阿拉耶识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激自己上套,说出外国巫女不及中土胭脂,就算她自荐枕席他也不稀罕的浑话。后来,他惦记着此话是一个把柄,老想找个机会把话给说圆回来,可惜阿拉耶识削发明志又点上守宫砂,他便再也开不了口。今夜的巫殿势必光彩辉煌,只为伊人发光。他要在寝殿中正式收回以前的话,他打定主意,不管她如何奚落挖苦也要认真纠正,完毕后就轮到丈夫调教妻子。
“你个不可一世的小巫婆,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女人,是我大秦天子的女人。什么国师不国师的,把我伺候舒服才是正经。”想到即将来临的合卺之欢,嬴少苍邪魅的脸颊居然涌出羞涩的潮红,异样的甜蜜在体内流动,令他坐立不安。
日头已过正午,天巫的队伍还未见到人影,前去探信的郎卫竟一去不回,嬴少苍左等右等,官道上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怎么回事,这是?”中常侍孙博平悄悄把郎中令拉倒一边问话,为何遣去的三名郎卫竟无一人来报信。
“许是天巫游山玩水走得慢,三名郎卫恐怕还没碰到他们。”郎中令只得如此猜测。
嬴少苍等得焦躁,复又重新操琴。这首《虞美人》是他总弹不好的曲子,琴音夹杂一股威严肃杀之气,与诗歌名字先就不合了。刚弹完第一段,琴弦突然断了。身边的人大骇。嬴少苍猛地站起身,在亭中徘徊几圈,便命人牵马来,他要亲自去寻找使团。孙博平立刻劝阻,嬴少苍沉声喝斥:“战场上八百里加急金牌催返,晚到一刻便是杀头之罪。现在申时他们还没走到,定是半路出事。”
孙博平以护卫人马不够为由,坚决反对嬴少苍离开。史广汉等也跪地恳求嬴少苍三思。正在争执不下,忽听一个郎卫飞跑报信:“来了来了。”
山那边果见秦国旌旗招展,黑色甲士、白色郎卫和蓝色巫师队伍依序前行,天巫乘坐的九马御辇行在队伍中间。嬴少苍狂喜中翻身上马当先奔使团而去。
越驰越近时,看清旌旗凋敝和队伍军士衣冠不整,九马御辇少了两匹,车厢残破。嬴少苍喜悦中添了疑色,狠抽坐骑风驰电掣跑到队伍前面。信王嬴允直方欲下跪接驾,嬴少苍飞驰而过直奔御辇。所有的人全都停止前行,跪下见驾。嬴少苍眼前的九马御辇的金顶勉强盖在上面外,车身被烧得露出骨架,残余的白色锦缎被熏得黄一快黑一块,上面镶嵌的珠宝毁损殆尽。心腹内卫蒋青直挺挺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朕的御辇如何这般狼狈?”嬴少苍脸上笑容尽失,透过坏掉的车门,看清里面黑乎乎空荡荡,没有阿拉耶识。
“天巫呢?”嬴少苍尽量用和蔼的口气问蒋青,“她又在跟朕捉迷藏,对吧?”
蒋青含泪看着他,泣不成声。
嬴少苍暴喝:“说话!”
现场更加死寂,人人如丧考妣。
“嬴归尘呢?”嬴少苍打马向后寻,御辇后一架马车上拉着一口精美棺材,金漆彩绘,颇为眼熟。他用马鞭指着棺材斥道:“哪里来的棺材?这等不吉利的东西谁拉来的!”
“陛下——”嬴归尘和慈心在墨家人的搀扶下出现了,他形容枯槁,尽失往日绝代风华。粟道中架着慈心,他眼神发直,表情麻木。
嬴少苍的心已经沉到海底,他翻身下马,一步步靠近彩棺。守车的郎卫把棺材打开后,嬴少苍足有一刻钟没有任何表示。
嬴归尘跪在一旁木然道:“天巫于昨夜病逝,我身为医家传人未能尽力医治,罪无可恕。御辇被毁,此全是我一人之过,盖与他人无干。侯此间事了,请自杀以谢天下。”
闻言嬴少苍浑身打颤,他扭头怒视嬴归尘,火云纹如滴血般,邪魅的面容阴森扭曲,他揪住钜子衣衫嘿然厉笑:“好好大活人交给医术独步天下的医家传人,说没就没了。你不是天下第一聪明厉害么,为何连个女人都救不了!”他挥拳直击嬴归尘胸腹,嬴归尘被打得倒飞一丈,口鼻鲜血长流。嬴少苍跟上对他疯狂地又踢又踹,他躺在地上任其殴打,其状如死。
人们匍匐跪在地上,放声嚎哭,哀声震天不可断绝。
人群中走出董孑董老伯,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对着疯狂的秦皇跪下:“启禀秦皇陛下,老汉受小姐临终所托,将此物交给陛下、钜子与慈心公子。”
嬴少苍慢慢收手,转向董伯托举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三个锦囊:缁色的锦囊上挂着嬴归尘的名牌,秦胭脂色的挂牌上则写着秦皇的名字嬴少苍,水绿色的为慈心所有。
“请陛下勿再怪责钜子,四月初便是小姐来到中土七年,她如今渡劫期满回中国去了。临去前给你们每人都留有遗嘱,托老汉转交。小姐说她在这里死去,在中国复活,让大家不用担忧,她会在中国为大家祈福。”董伯已经泣不成声。
慈心抖抖索索拆开锦囊,一目十行,看毕惊得把丝帛揉成一团,喃喃念道:“不是,这不是她的意思……我不回去,不去……”他一边说,一边茫然地走出队列,没有人注意他的去向。
嬴少苍抓过锦囊拆开,里面用白色丝帛裹着那枚太后的血色暖玉,他逐字逐句读完三条遗嘱后,悲痛断肠。
“丫头,你睁眼吧,我不要你做皇后了,再不逼你了。我还当你的皇帝哥哥……”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棺材前,抚尸恸哭,“你好狠心,耍弄我们你就图好玩么……你肯定又在装死,你骗人,你快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把尸体抱在怀中,使劲揉她的脸蛋。
嬴归尘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何瘸腿接过锦囊后帮他拆开,黑红色雷劈紫檀木钜子令就裹于其中。何瘸腿把钜子扶起上半身,他看了天巫遗言后接连吐出几口鲜血溅红丝帛,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