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下,钜子嬴归尘立于一参天古树树梢上,目如鹰隼密切注视起伏如海的丛林的动静,丛林中陆续有野物聚集。他早已看到方圆几里的林中分东南西北聚集着四小拨人,他们是行刺的萨满,躲在远处通过请神附体于动物身上攻击对手。这些萨满不是嬴归尘搜寻的目标,他想通过自己和阿拉耶识做饵引出萨满家主。刚才双方遭遇时,他故意留在车上示弱,期望对方能更接近一些。当他感知阴寒之息贴近马车时才飞速现身,顺着森寒气息带起的阵阵松涛追出约莫三里开外,那股诡异的气息便消失无踪。
“难道他能钻地不成?”嬴归尘对自己的轻功有信心,凡被他盯上之人无一能摆脱。现在,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追踪术。忽然,踞于四方的萨满师纷纷从静坐恍神的状态中变为手舞足蹈,互相之间撕打起来。这是布巴用南蛮幻术反攻萨满之举,与噬魂灵蛊船的幻攻同属一脉。请神的法力消失后,四周的野物也恢复本能,纷纷四散而逃。离嬴归尘不远处有头黑熊朝他所在古树逃来,快靠近时突然人立而起,一对熊爪直飞嬴归尘双脚踝,熊爪后连着铜链,把嬴归尘双脚缚住拖向地面。红色身影急速下坠,“黑熊”偷袭成功,正要挥动链子锁死嬴归尘时却发现对方的巫杖已经袭到面门,裹住头脸的熊皮被撕出一道大口子,里面滚出一个形貌猥琐的男子躯体。男子就地一滚,双手搅动熊爪牵拉嬴归尘双脚,嬴归尘下肢劈开成优美一字型,与链子那头的猥琐男子对望。
“家主是谁?说出来饶你不死。”嬴归尘不紧不慢发问,身着红衣的他看起来比修罗还危险。
“哼,想知道家主是谁先过我这一关!”猥琐男子狞笑着抖动铜链,精铜熊爪立刻牢牢嵌入钜子脚脖子,链子在他手中绷紧。蓦地,男子身形拔地而起,刚猛力道撕扯嬴归尘两股,带起他红色身躯飞到半空。猥琐男子得意地笑着,穿花般绞动铜链挂在古树横斜的树干上,把嬴归尘倒吊悬空,猥琐男子眸子充血手上再发力,眼看嬴归尘要被撕成两半血溅当场。陡然间浑身绵软的嬴归尘绷紧身体,左腿尖快速绕了铜链一圈回收小腿,猥琐男子的笑声嘎然而止,他连人带链子被卷到嬴归尘身边,嬴归尘左脚连踢,铜链已经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周,他的眼球都被挤得鼓出来了。
嬴归尘森然逼问:“说,家主是谁?”
猥琐男子瞪着死鱼眼睛,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神……他、他是真神,无人能……敌。”话音一落,他的头侧歪断气。
嬴归尘微叹口气,颇感意兴阑珊。他本以为能诱出家主,至少也能把这个手下抓为活口,谁想他运气自断经脉而亡。正当他弯腰整理被铜链缠乱的鞋袜时,耳膜忽然轻微震动,这是布巴用长裙苗的哑哨吹的报警信。
阿拉耶识!嬴归尘遽然动容,催动神行魅影往马车飞去。二三里路几个起落即到。
布巴全副戒备护在马车一侧,见嬴归尘从天而降终于松了口气。嬴归尘轻轻落在轿车顶端,眉毛轻蹙,脸上增了疑惑之色。隔着老远,他就感到马车处传来的巨大阴气,邪恶、危险,像地穴伸出探头的怪物。这便是令他从马车中飞出紧追不舍的东西。他运足目力扫视丛林,亦未发现任何异样。这一路布巴都在释放兵蚁,附近不可能有活物存在。
这怪异气息为何去而复返,又究竟是何物?总不会就是那个藏头露尾的萨满家主?
“阁下何妨神圣,请出来一见!”嬴归尘朗声喝问。他将手中漆黑的人首巫杖灌注真气猛然插入地面,一阵雄浑浩荡的震力向四周扩散,布巴站立不稳跌坐于地,那笼罩四周的阴寒之气立时减弱,就像潮水一般缩回丛林,直到嬴归尘再也感受不到它。
“阿拉耶识——”嬴归尘打开车门,发现阿拉耶识在车中双盘闭目端坐,双掌合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刚才嬴归尘离去后她独坐于轿车中时,那股阴寒之气又卷土重来,如果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描述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恐惧,她凭空感到周围有无数窥伺的眼睛把焦点凝聚在她身上,跃跃欲试的怪物淌着涎水,喷着死亡的鼻息,作势欲扑。
“这是压力导致的精神错乱的被害妄想?”即使是受过顶尖科学教育的神经内科大夫、精神病理学者、心理学家柏素云也开始动摇了。车外传来布巴和人打斗的奇异声响,没有兵器相击的叮当声,只有兽类怪叫和沉闷的扑地声,一切如恐怖电影一样。阿拉耶识环视车中内环境,四壁铜板已经严丝合缝合拢,夹层里藏着墨家的机关暗器,但这些手段用来对付有形的敌人尚可,对付那种无影无形的恐怖心魔,却力有不逮。在初习禅定时,有经验佛学的师兄们说,遇到任何情况都要保持镇静,心生恐惧也可能是冤亲债主或邪魔作祟,只专心念佛即可。阿拉耶识寒毛倒竖,心跳过速,不由自主想起虔诚礼佛的大妈太婆们开口闭口念叨的“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她强自镇定心神,盘好双腿,双手合什,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脱口而出。
“切勿受其吸引,任它自来自去。”佛学的师兄们如是说。
“静静地与恐惧的意象对视或同在,慢慢它自会转化。面对自己的恐惧,你就能克服它。”这是心理学的意象对话技术中的治愈要求。
关键时刻,柏素云的心灵修炼知识支持阿拉耶识体验当下的境遇,六字大明咒语音绵密推送,在快速反复中形成奇妙的声波共振,阿拉耶识骤然间觉得恐怖的压迫感像退潮一般四散,但未尽退,拥堵在轿车周围,窥伺着。
“你怎么样,都怪我轻敌,刚才的情形有些诡异——”嬴归尘见阿拉耶识举动有异,出声相问。
阿拉耶识张开一双妙目,神态还有些惊惶,捂着胸口对他道:“刚才感觉好怪,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看,我吓出一身汗水!”
嬴归尘点头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我方才就是追着这东西出去,可一直没看到究竟是何物作祟。”他将刚才和猥琐男子交手的事情讲给阿拉耶识听,并肯定地说怪异的东西另有出处,猥琐男子应是萨满派来的刺客,能用铜爪勾住他双脚的人已是顶尖高手。
阿拉耶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怀疑,能在钜子手下走上几招的已是高手,那么钜子的功夫已是深不可测?钜子是她的专业保镖,其真实功夫自然是她关心的问题。她抛出胸中疑问,令嬴归尘哑然失笑。嬴归尘对她解说单论武学招数高手之间差距不大,但是对对手动作和意图的觉察却至关重要。他师从安夫子学道修真,长期练习静功,以静制动可以一击获胜。嬴归尘自言安夫子并未传授他杀人武学,但是跟夫子修习之后便能达到体察入微之境,与他人对敌时便觉对手行动迟缓,漏洞百出,因此便能轻松胜出。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阿拉耶识脑子里立刻冒出这句话。这是经典武侠作品中对于武者对垒的点评。
阿拉耶识听他解释后又多出一层思考:学习静功后便可洞察时间的流逝,这和物理学上的时空扭曲有些类似。如果把时间分割成无数细小单位,进入时空扭曲的观察者看到这个时空中的人全都是雕塑一样凝固不动的——时间流逝异常缓慢近乎停滞。而观察者本身行动则因为相对他们的时间快几千倍而不被觉察,就好像凭空出现和消失一样。阿拉耶识记得嬴归尘有几次显露过突然消失的轻功,或许是他已经初步得到时空转换的法门,所以才有神行魅影的轻功?阿拉耶识突然觉得古人的智慧也许并不比科学现代人差。21世纪的科技在这些古人看来是仙术,而古人的朴素的世界观却可直接抵达科学最高的殿堂——生命实相与时空的终极运用。多少年以来,得道者一直对门外汉们说“大道至简”,可是人们宁可曲里拐弯去寻求“捷径”,却对显而易见的真相视而不见。
“这些,都是安夫子教给你的?”阿拉耶识从失神中返回后问道。
“嗯,跟夫子学习就是面壁,学医的时间反而较少。”嬴归尘老老实实地说。
“我想见见夫子,可以吗?”
嬴归尘踌躇起来。上次他破关治阿拉耶识内伤后已经气息奄奄,安夫子赶来救他一命,同时警告他勿动儿女私情,否则仙根尽毁。他以前曾考虑过将阿拉耶识托付给安夫子照料,不想阿拉耶识动了投奔石闵之意,他不得不耍手腕让秦皇拦截了她;如今慈心落难,她表面拒之千里,其实暗中维护。与阿拉耶识相处这些时日以来,每日里都有新鲜见地充塞耳目,他与她一日说话比以往三月说话还多。若真将她送去安夫子处,不单秦皇和石闵处难以交待,就连他自己这关也难过。他赫然心惊:自己已经不满足于心中挂念,竟是****相见依旧思念绵绵。如今若领阿拉耶识见安夫子,必被见责。
阿拉耶识见他半晌不说话,以为门规森严不可逾越之故,遂言若是不便就不相强。嬴归尘抿了抿薄唇,说不妨事,此次墨家长老大会期间,安夫子也要来会故旧。侠墨的四位“影子长老”便是安夫子旧识,正因安夫子之故,嬴归尘才清楚“影子长老”确有其人。关于“影子长老”的描述已经高高吊起阿拉耶识对影子长老和安其生的胃口,她隐约感到,明早的墨家长老会议将对她造成影响,她从之前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变为迫切期待。尤其是那个连秦始皇都顶礼膜拜的仙人安夫子,也许他能来个仙人指路,指点她正确认识身处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