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日,火烧天巫献祭(1 / 1)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心神慌乱的感觉。

“他们不敢公开杀天巫献祭,一定早就想好藏人的手段。我们以逸待劳,祭祀的时候抓住大巫祝还怕找不到她么。”他用这样的话安慰越来越失望的阿琪,也强迫自己镇定。

可,他完全搞错了,而这个失误可能真正误了天巫性命。

“阿拉耶……是我害了你,我应该去津台的……”一滴清泪潸然而下,两侧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周身皮肤快速泛红,这是髓风蛊毒发作之先兆。

“主人!”一个隐伏在暗处的青衣苗巫见状立刻现身,飞快用几根银针刺入他脑后几处地方,及时把他激动的内息稳住。“主人,小的有事禀告。”青衣苗巫跪在地上,两只手背贴在地上指尖相对,弯腰把额头磕在手掌上,这是长裙苗人的敬上礼。

嬴归尘紧紧地闭住双眼隔绝泪水后才再次睁开眼睛,“说。”

说话的人是长裙苗的祭司布巴老人,他自十年前嬴归尘打败了他们族的巫主后就跟随嬴归尘身边,是嬴归尘最信任的人。布巴谨慎地说:“后日秦皇率领皇族祭祀皇陵,恐要验看武士数目,若主人不能按时返回,恐皇帝降罪。”

嬴归尘木然道:“今年的皇陵祭祀,我就不去了,你看着办吧。”

“是。”布巴恭敬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备马,先行赶回皇陵。”

看着布巴老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一丝酸楚袭上心头。每年皇家祭祀都在皇陵进行,犬戎和华夏两边的皇族按照尊卑排位,依次上香祝祷,仪式结束后由皇帝赐宴。嬴少苍做主祭祀,嬴归尘每次担任大祭酒。他们二人是嬴氏贵族中最杰出的年轻一辈,因此,就算嬴归尘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却享受公爵的禄位,比其父景平侯的侯爵还要尊贵。二人主持的祭祀自嬴少苍登上皇位开始,今年是第十个年头。嬴少苍很看重这次十年大典,早早就做了筹划。并且,他还要趁着这次祭祀的机会,察看皇陵的修建情况,还有,清点十年来嬴归尘为其所搜集武士的数目。

现在,自己公然缺席大祭酒一职,恐怕嬴少苍要暴跳如雷了吧。随他去吧,是他应得的。赴津台之前,他应承得多好,可是,他竟然听信谗言,错失了营救天巫的最佳时机。让他的腊日祭典见鬼去吧!

嬴归尘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弹了弹衣襟的尘土,朝把他犯病误认为是四脚龙神降身的守卫萨满甩去凌厉的眼神,又最后厌恶地看了看被摧毁的祭祀坑,和依旧沉迷在火麻子制造的通灵幻觉中的萨满们——这次折杀大巫祝的威风,毁了萨满的祭台,“以后再没有圣湖腊日祭了。”他自言自语,迈出的步子半途缩了回来,反复念叨:腊日祭,腊日祭。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辽东腊日在八日,秦国腊日是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也就是后天!”

“萨满的人牲祭天本在秦国举行,重开祭祀设在秦国也符合规制。天,我怎么忽略了这一点!”嬴归尘本来发红的脸顷刻变得煞白,一刻也不能耽误了。他飞奔出林,发出全速撤退的指示,然后当先翻上马背,绝尘而去。布巴老人被弄得莫名其妙。

秦国的腊日沿用旧俗,依旧定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往往比别国的腊日祭晚上几天。腊日早晨天空飘起大雪,鸡叫头遍蒙面女子们就过来伺候阿拉耶识沐浴更衣,又仔细地帮她打扮了一番。里面穿了白底绣金的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外罩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虽然一头秀发被剪去后长仅披肩,却也被梳成朝阳五凤髻。萨满们送来一碗牛奶,阿拉耶识喝下后立刻感觉头眼昏花,手脚无力。萨满们怕路上阿拉耶识不合作,便又加了软筋散在牛奶里。阿拉耶识倒在蒙面使女的怀里,昏昏沉沉中想到,那个家主和大巫祝仍然不放心自己,而今我为鱼肉,人为刀殂,且随机应变吧。

收拾妥当后阿拉耶识被扶上一辆华丽的马车。

约莫过了二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来。外面人声嘈杂,似乎是个热闹所在。阿拉耶识升起希望,热闹之处人多眼杂,总有人认出自己把消息传递出去。雪已经停了,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嘈杂的声响来自扫雪的人。蒙面女子们小心地扶着阿拉耶识下车,却见到了一处开阔地带,约有数千盛装萨满分列而站,旁边的地上放着牛毛毡做的垫子。

最先映入阿拉耶识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地坑式白色祭台,三丈长宽,中央竖一雕刻了各色动物的图腾柱,从龙、乌龟这些吉祥动物到青蛙、四脚蛇都在上面。图腾柱最顶端摆放着一副巨大的带牛头骨,牛的巨大双角上垂下两条洁白的丝绦随风轻扬。祭台周围摆放着三牲和其他祭品以及大量砍斫整齐的木柴。祭台两侧各架一面大鼓。祭台前摆着一个三尺高的巨大香案,上供着那天在灰砖房中见到的三枚白色卵石,案前一尊青铜方鼎内插着三支小儿手臂粗细的擎天大香,正袅袅燃放轻烟。

原来真的要举行腊日祭典,可这是什么地方?阿拉耶识环顾四周,在场的萨满们看到天巫到来,全都变得鸦雀无声,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有人沉醉痴迷,有人惊讶忿恨,还有人摇头叹息。软筋散让阿拉耶识脑袋昏重,但她仍然尽可能地搜集这个奇异场域的信息。

“恐怕,不是让我参加祭祀那么简单。”阿拉耶识看到了家主和大巫祝,他们正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大巫祝身着鲜黄的法衣,披着黑熊皮的袍子,头戴十五叉的鹿角帽,手持法杖,一边指着阿拉耶识一边对家主说着什么,看情形两人好像有争执。只见家主做了个有力的手势,大巫祝便不再吭声,而是整齐了衣冠来到阿拉耶识面前。

大巫祝阴森森地笑着,露出一口带血丝的大黄牙,“真是幸会呀,天巫。”

阿拉耶识蹙着眉毛,侧过脸去避开他的口臭,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大巫祝咧嘴大笑,“祈雨祭天的木兰围场祭台,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终于还是来了。”

“你想做什么?”阿拉耶识预感不妙。

“拿你祭天!”大巫祝咬牙切齿地说,“三千人牲啊,那可是我花了两年时间才等来的上供机会,却被你给破坏了!天神降罪,必须用你的血来补偿亏欠。”

阿拉耶识脑子轰地作响,腊日祭天原来是拿自己做人牲,没想到是以这样悲惨的死亡来结束这次渡劫。她无奈地自嘲:还有比这更像劫数的吗?

“我早就想死了,谢谢你送我一程。”阿拉耶识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直视大巫祝。

巫兰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幸灾乐祸地狞笑:“妖女,想死还便宜了你。看见那牛角上的白绫吗,把高高地你吊在神柱上慢慢地烧死。”她反手在阿拉耶识脸上重重地扇一记耳光,刻毒地说:“啧啧,可怜一张吹弹得破的好皮子就要被烤出油花儿了,看哪个相好救得了你!”

一缕鲜血从阿拉耶识的嘴角沁出,她淡然看着巫兰兰,什么也不想说。巫兰兰见阿拉耶识对她的话没有反应,觉得不解气,还要再补上一巴掌时却被家主喝止。大巫祝忙催着女儿去自己的位置站好。

两个祭祀的萨满过来架起阿拉耶识往祭台走。祭祀坑中铺着一层木柴,萨满师把牛角上垂下的白绫分别绑在阿拉耶识的手腕上,然后两个萨满师同时用力,拉另一头的白绫,阿拉耶识便徐徐被扯到半空吊着,她的头离牛头约有一丈,脚尖离地面也有一丈,身体的重量全吊在两只纤细的手腕上。银鼠皮披风已经被拿走,只剩下白色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宽大的衣袖垂到手肘下。

腕关节和肩关节承受了躯体的重量,很快会酸胀发麻,全身血液循环受阻后,会加重冻伤。此时气温在零度上下,衣着单薄的人体暴露在这种温度下,体温急速下降患上低体温症,一小时后就会因身体停止工作而死亡。看着身下的木柴,也许萨满们很快点燃它们,大火焚烧所有的祭品。阿拉耶识默默地盘算该如何迎接烧死这样惨烈的死亡过程。她盼望马上来一场暴风雪,能快速让她患上低体温症,烧死太痛苦了;也许,可以尝试在这种情况下入定。不,她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打算,病人离世尚有临终助念,她应该念往生咒超度自己。

腊日祭在大巫祝的主持下热热闹闹地开始了。神秘的家主坐在祭台后方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帐篷里,盘腿坐在桌凳上,闭目轻轻念诵着什么。前台的大巫祝念起祈祷的咒语,浑身筛糠样抖动。两侧的大鼓立刻敲响轰隆的节奏,几千个萨满同时跳起请神的舞步,手鼓和铜铃一起发出响声,竟也汇成整齐协调的强弱强弱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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