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钜子谈狐说鬼(1 / 1)

**宫的承光殿上,治粟内史庞大人正在向秦皇嬴少苍汇报京城用于备荒的东郊社仓和府库新平仓的粮食储备和转运情况,信王嬴允直也在场,他两眼布满血丝,已是一夜未眠。昨日夜里,东郊社仓的一座廒房失火,三间仓室中粟米烧去大半。东郊社仓有三十座廒房,每座廒房有五个存粮间,每间可存放粮食三千石,慈心转运卖给秦国的赈济旱灾的粟米和黑豆就存放在社仓中,那把大火烧掉了将近二千石存粮。

消息传来,嬴少苍极为震怒,他想不到石闵当日在津台所言非虚,天巫失踪后竟真的烧毁社仓报复。僖王嬴长平借机发难,直言天灾**俱因贪狼星苏妲己转世所致,必须将天巫的根基连根拔去,因此便有了廷尉府查封天府的事情。防火是粮仓的头等大事,廒房失火只能是人为纵火所致。嬴允直前去调查失火原因,勘察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又连夜审讯社仓所有属员,严刑拷打之下亦无人招认。天明后,办案的中尉属吏在社仓门口发现飞龙卫的纯银翅标记被用掌力拍进青砖石中,因此这把火确凿无疑是由石闵指挥的。石闵这手让嬴少苍输得很惨,这是他成名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算计还不自知,令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嬴少苍早该料到身为军神的石闵怎会打无准备的仗,只身前来会天巫应是一次试探之举,若秦人肯放天巫还好,若是误认石闵势单力孤便想占便宜恐怕是妄想。火烧秦国粮仓乃是一出绝户计,不战而屈人之兵,决胜于千里之外,还没有交手,嬴少苍就已经输了。

天巫遇袭后失踪,石闵把账算在嬴少苍头上,烧掉一座廒房只是个开始吧,最可恶的是他们到现在也不清楚库房到底怎么烧起来的。除了增派五倍的兵丁看守社仓,中尉的人马只能展开全城大盘查,期望可以把潜伏在宣化的飞龙卫逼出来。

军神和天巫,一个天纵英才,一个仙界奇葩,还没有配在一处就闹得九州几国地覆天翻,他二人若真成眷属,又是怎样的光景?嬴少苍难受得捂住腹部,仿佛有块石头堵在胃里,憋得一股浓浓的酸涩味道冲上鼻梁,手中的竹简已被捏得稀烂。关于天巫化狐的事情在早朝的群臣议政中传开来,得知消息的人无不感到震惊与恐惧。当初力排众议,把天巫捧到国师位置的嬴少苍只能独自承受来自朝野的巨大压力。他紧紧抓住那块白狐皮,低语呻吟:“天巫,天巫……是朕自作聪明,竟亲手把你放走。早知今日,便是把你囚禁在巫殿也要亲眼见你化狐蜕皮。”他额头发烫皮肤发潮,细密的汗水从鬓角沁出,红色火云纹再也不能得意了。

史广汉赶紧端来汤药奉上。自津台返回宣化的路上,嬴少苍罕见地感染了风寒,几幅汤药下去怎也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之势,今早起床还作呕,吐了一地。嬴少苍喝药时,史广汉收拾被捏坏的竹简,见是早上犬戎臣僚联名上书要求严惩毓秀皇后奈丽和截杀和谈使团的噬魂灵蛊船的巫师。史广汉想,难怪陛下如此生气,他们这是要逼宫,彻底毁了秦国与南蛮的联盟,动摇陛下执政的根基。

史广汉隐隐嗅到嬴少苍的煞气与杀意,这气息他很熟悉,同时又充满担忧。十年前,与南蛮巫武斗法后的少年嬴少苍落下一身的毒伤,刚登基就****缠绵病榻。那时,有个投靠他的犬戎部曲将领密报二皇兄嬴庆丰在封地招兵买马,意图谋反。不曾想连床都不能下的嬴少苍抢先下了狠手,动用南蛮人的巫师给嬴庆丰帐下将领的家眷下蛊,逼得其部下反水与嬴少苍合作,擒下嬴庆丰。嬴少苍处死了嬴庆丰全家三百口人,并顺利把掌管京畿安防的中尉权力抓到了手,给蠢蠢欲动的犬戎旧族当头一棒,自此无人敢公开与嬴少苍作对。朝堂上,以丞相蒙灌和御史大夫霍久庭为首的华夏官吏与以太尉允燹和僖王嬴长平为首的犬戎旧族成犄角之势,一文一武,互相牵制。现在,患风寒的嬴少苍周身散发出当年的嗜血戾气,只是不知道他这把邪火要烧到谁的头上?

嬴少苍不好女色,奈丽入宫后,竟罕见地一连三天临幸皇后的仪兰宫,说明他对这位南蛮公主十分重视。嬴少苍封奈丽为后不过二月余,应还是燕尔新婚感情浓稠之时,却不知刁蛮的皇后发了什么疯,竟插手皇帝的政务闯下滔天大祸。虽然嬴少苍杀了仪兰宫中三百口人,废后之声仍不绝于耳。然而,蒙灌和霍久庭却上书皇帝为奈丽求情,提议废去奈丽的后位,贬三级为美人,噬魂灵蛊船的巫武们遣去老阴山守皇陵,虎贲郎岩弄廷杖一百,罚俸三年。

史广汉隐约听仪兰宫中的人说过,帝后在人前恩爱,私下却不甚和谐,大婚之夜奈丽就和嬴少苍闹了一场,起因似乎和天巫有关。史广汉怜惜地看着嬴少苍的背影猜测他将如何下旨。他对天巫的印象极佳,心想皇后要杀天巫,天巫又怎能不逃呢?

“狐妖就狐妖呗,我第一眼见到天巫就觉得她不是凡人,既然不能为世人所容,还不如及早离开呢。”史广汉在心中默默祝福化狐遁走的天巫。

小黄门来报,嬴归尘公子在外等候觐见。嬴少苍从沉思中惊觉,定定神才让黄门引人进来。史广汉见状知趣地退下,因陛下会见嬴归尘时从不许别人在场。

一袭粗绸蓝衣的嬴归尘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承光殿附设的小书房,与因连日奔波操劳又染上风寒的嬴少苍相比,同样一脸病容的他却显得优雅从容,似乎天大的事情也不过尔尔。这人是秦国皇族的一个异数,不仅是医家传人更是墨家钜子,好好的公爵不做,却偏爱仗剑走天涯,也不知他行走各国时如何平衡这些关系。

嬴归尘既见皇帝也不行礼跪拜,只在旁侧选了个位置坐下,如此面圣除了天巫阿拉耶识也只有他了。甫一坐定,便率先开口说有关天巫的事情他全都知道了。嬴少苍自嘲道什么都瞒不过钜子,顺带把桌上蒙灌和霍久庭的简册推到嬴归尘面前,“你最了解南蛮人,也给朕出出主意吧。”嬴归尘接过简册很快看完,用他一贯淡定的语气道:“蒙相他们的谏议用心良苦,也是于陛下最有利的处理方法。”

嬴少苍苦笑道:“朕没想到奈丽如此刁蛮歹毒,处置她事小,只是你我二人期盼之物却要落空。”

嬴归尘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平淡表情,“我的事情无须匆忙,横竖是我自愿,得之则幸,不得亦是我命。”

嬴少苍听了此话难得地笑了,“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洒脱自在,不似朕虽居天子之位却****为天下事操心,不得懈怠。”

“我今番专为天巫化狐而来,请取那张白狐皮一观。”嬴归尘话锋一转,主动提出要查证此事。

嬴少苍将白狐皮递给他,一脸疲惫道:“朕也为此事烦恼。据天巫府的人说,天巫可能懂兽语,石闵的那匹朱龙宝马就是她说兽语驯服的。”

嬴归尘仔细察看白狐皮,从吻部探手进去摸索狐皮里子,不一会儿他面瘫样僵硬的脸上就浮起鄙夷的神色来,“好巧的剥皮手法,这根本不是天然蜕下的狐皮,乃是蚁虫从狐狸体内啃食血肉而成的完整狐皮。”

“啊——”嬴少苍微张了口,讶然失声。他上身绷直,双手支在案上,紧张地看着嬴归尘。

嬴归尘仍旧波澜不惊的样子,徐徐对嬴少苍道:“有关天巫来历的传闻很多,真真假假,贪狼妲己一说算是最荒唐可笑的。”

嬴少苍怀疑地看着对方,“朕只相信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之事,天巫出事后,朕亲自勘察营帐、地形,无有行迹可寻。长达数十丈的狐妖坑洞可不是随便造假就成的。”

“就算证据确凿,陛下认为天巫为人行事,可与苏妲己有差?”

“朕知你所虑。苏妲己原来也是贤淑的闺阁女子,皆因被九尾狐吸食魂魄占据其身才成为祸乱商纣的贪狼星。天巫本名董秋滢,原是襄国大户之女。老家人董孑自她出生就照料她,她天生痴呆病弱,不会说话不会笑,衣食行住全赖董府下人照看。董家出事后,董孑带着董秋滢逃至邺城时,她已气息奄奄。董孑用自己的血喂养,她才活过来。活过来的董秋滢不仅识文断字、能言善辩,还通达天文地理,不学而会巫医之术。若说她不是精怪附体,这些情状如何解释?”嬴少苍不赞同地摆手,把他一直郁积于心的天巫来历合盘道出。“天巫是邪灵附体之事只有蒙相和孙博平知晓,所有知情者,包括董家在襄国的亲属和近邻都被朕杀光了。董府管家董孑对此事也一直守口如瓶,当是石闵授意其保密。”

“原来襄国那桩命案是陛下所为,我一直以为是石宣下的手。”

“朕若不那样做,董秋滢就算是坐上国师位置,也会被太尉一党扳倒。”嬴少苍勉强自嘲道:“朝廷上下都传朕过分宠信天巫,失了天子威仪。其实朕每每想到她是附体精怪,便无心同她计较,就连你墨家也有‘明鬼’、‘天志’主张,朕自是不会与精怪较真。”

嬴归尘罕见地皱皱眉,“陛下,我墨家“明鬼”“天志”与黄老学说中的崇仙修真毫无关联。神鬼一说原意是使世人相信众生平等,升起兼爱之心,不受上天惩罚,也是教导世人谨言慎行,对未知之物要心怀敬畏,不可盲目妄为。反倒是黄老一派盛行于今,上至皇族世家,下至升斗小民均痴迷寻仙问道,疏于家事生产,实在本末倒置,令人生厌。”

诸国皇族贵戚都蓄养道士炼丹,以期长生成仙,嬴少苍的**宫中就有一座炼丹室,数十道人常年开炉炼丹供其服用。因此嬴归尘的话惹得嬴少苍有几分不快,“钜子此言差矣。当年若无关中吴道人献丹,朕的伤也不会好得如此利索。”嬴归尘心知墨家学问的只利在市井民间,不似法家、儒学和黄老般投契帝王心术,当下也不多说,用他不着感情的冰冷声调告诉嬴少苍,天巫的事情他自会去查个水落石出,请嬴少苍暂时不要处理天巫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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