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非得让我也打光棍才高兴么?”唐劭明指责老鳏夫魏将军不厚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魏将军居然没动怒,只是探出他那厚实的熊掌,照准唐劭明肩头拍了拍。“等你心智成熟了再娶妻也不迟。过两年要是还讨不到老婆,我就叫龙德施泰特把女儿嫁给你。”
魏将军连老相好龙德施泰特都打算坑,唐劭明大跌眼镜。“请您放过我,也放过那姑娘罢!”20世纪刚开始那几十年,德国仍是风气保守的父权社会,包办婚姻并不鲜见,魏将军也难以免俗。他曾打算让独子汉斯在中国历练几年就回去跟老友龙德施泰特的小女儿结婚,然汉斯三年前于淞沪战役不幸身亡,这桩两位年轻的当事人全不知情但两个老家伙密谋已久的婚事便告吹了。此番给唐劭明一闹,魏将军鬼使神差又想起了那一茬。
唐劭明紧跟着又道:“两年后中日便要开战,兵荒马乱,哪有心思再找女人!”
“两年?”魏将军的思绪立刻被这一突兀的时间打断。
“再过两年零五个月,日军进攻卢沟桥,中日战争将全面开打。四年后德军入侵波兰,欧洲也将陷入战乱。”唐劭明抬手摸摸鼻子,居然没流血,“我记得应当是这样,不过其中会不会再有变数,我就不知道了。”
“快把卢沟桥和波兰的事详细说与我听。”
“您不逼我离婚,我就告诉您。”唐劭明果断抓住机会与魏将军谈条件。
“你不怕麻烦就留着她。这事暂且搁下!”早先魏少爷汉斯就是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的,魏将军对日军的仇恨丝毫不比中国人少,二话没说就做出让步。“先说那卢沟桥是怎么回事?”
转机来得太突然,唐劭明几乎乐翻过去。保住了温柔可人的芸芝,先前的焦灼也迅速消退。“1937年7月7日,北平附近的日本驻军谎称有士兵失踪,强行要进入宛平城搜查,遭守城的二十九军拒绝。日军借机开火进攻卢沟桥,炮轰宛平城。事发后,蒋校长终于决定派兵北上与日军交战。然日军早有预谋攻打北平、天津,几日内便集结十万余人大举来袭,攻陷平津。没多久,日军又进攻上海……”
乍一听,魏将军一对绿眼仁几乎要喷火。“你既知道,为何不早说!”
唐劭明却恢复了冷静。“时机未到,光说有什么用?就算您现在跑去告诉旁人,谁能相信?中国有个成语叫打草惊蛇,而且万一风声走漏,自己人没当回事,日本人却提前修改了作战计划就不好了。
魏将军毕竟在沙场上征战了大半辈子,饶是突然听到这么大的信息量,还是稳住了。“时机?”
唐劭明点头:“对,我们需要等合适的时机。您比我清楚,**并非所有队伍的质素和装备都像教导总队一样。论海军,日本的军舰吨位和火力都比**高很多;论空军,日本的战机数量与动力也胜过**;论陆军,日军的大部兵员都受过军事训练,而中国地方军的士兵很多都是被抓壮丁的农民,连打枪都不晓得准星在哪,兵员质素差得太多。塞将军认为**需要60个装备精良的常备整编师,然而直到两年后卢沟桥开战,前三批30个陆军整理师和调整师的整编还没结束,苦战八年,最后日本的确投了降,但中**队伤亡三百八十万,平民伤亡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当务之急是加紧军队整编,而不是贸然把这讯息说与别人知道。我说的时机,就是军队完成整编,能把日本人打疼的时候。”
“战争不会等你做好准备才开始。”
“所以必须抢在全面开战之前备好我们需要的东西——军备,银钱、粮草,士兵。指挥作战我未必擅长,但这四样东西我大概知道如何筹备。”唐劭明不紧不慢仔细翻检着行李,最后果然从成堆的药剂杂物里翻出一套还未拆封的急救药与五大瓶原本打算出完差顺道带回香港孝敬老人家的心脏科药品辅酶q10,小心撕掉包装纸递过去,“您就说是一日一粒,这些药至少够吃五年,倘使塞将军正好对症,应当能派上用场。”
魏将军仍对唐劭明鼻血长流的场面心有余悸:“都拿过去,你吃什么?”
“我健壮如牛,哪用吃药。”唐劭明笑道,“只要媳妇在,我就什么病都没有。”
魏将军觉到自己似乎对唐劭明太过放任,这小子居然三句话不离老婆,得空了定要好生调/教一番,以免误事。不过现下人命要紧,他即刻揣着来自七十几年后的药剂奔塞公馆去了。
这厢唐劭明也没闲着,把房门反锁,摸出电脑恶补卢沟桥事变的资料。
他看得专注,一晃天就暗了,忽听得有人敲门。“唐副官?”
唐劭明听出是王虎的声音,立刻关了电脑。“什么事?”
“你娘喊你回家吃饭,过年咧。”
唐劭明一拍脑袋,心道怎地把这事给忘了。他迅速藏起电脑,神色自若开了门。
唐太太就站在他面前。
“姆妈,您怎么来了?”唐劭明微感诧异。
唐太太眼神哀凄望着儿子,“你不肯回家,妈就来看你。”
“刚办完公事,我正要回去,可巧您就来了。”唐劭明笑道,“咱们这就回家。”
唐太太听他肯回去,稍稍安了心。然她随意扫了一眼屋内情景,见这屋子还不及唐公馆的佣人房宽敞,立刻又心疼起来:“这地方又黑又冷,怎能住人?”
“有么?我住得挺好啊。”唐劭明不觉得自己的住处有什么难以忍受,扶着母亲往外走。
“你一个人凑合便罢了,难道你打算让芸芝也跟着你受苦?”唐太太连连嗟叹,“明日姆妈给你在颐和路买一处敞亮的公馆,佣人也雇上。”
面对唐太太的土豪式疼爱,唐劭明吓了一跳,赶紧劝她消停。“我是来当兵,不是当少爷的。房子您千万别买,要是住得比长官还阔绰,得惹出乱子来。总之我不会让芸芝受苦,您放心好了。”
唐劭明毕竟不是死鬼唐二少,他与唐生智本无积怨,加之魏将军那一席话也着实点醒了他——尽早离开对死鬼唐二少知根知底的唐家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此时他已恢复了早前的冷静。
于是这个大年夜,唐劭明没再给唐生智难堪,一进门便叫着“好香好香”,好似白日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欣然入席。
唐生智对唐劭明满血复活地如此之快,颇感讶异,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戒备。这小子连逃婚这等丑事都干得出来,难保今晚不整出点幺蛾子。
不过唐劭明一边撩得小把戏唐劭昌咯咯直笑,一边向馋虫上脑的梅副官安利我大中华源远流长的美食文明,全然没有跟唐生智再起争执的意思。
唐生明一看这场面,侄儿都不闹腾了,他大哥还一脸戒备,于是反客为主,催促厨子赶紧上菜。唐生智借坡下驴一举箸,一年当中唐公馆最美味的夜生活便开始了。
既是年三十,断然少不得家乡味。
自从举家迁到南京,唐生智平日里只吃素,但他也定了个惠己及人的规矩,过年这几日包括他自己在内,不禁烟酒荤腥。于是唐公馆的湘厨们大显身手,将那十景湘蓮烤素方,羔汤鹿筋糖心鲍,灵芝豆腐烧寒菌,蝴蝶飘海玉麟腰,应着八荤八素的名号摆上桌;再配四个应时的开胃热炒,待席上众人吃了几口,八个下酒大菜便一样样端将上来:只见那永州血鸭东安鸡、腊味合蒸黄焖鱼占了正中,金钩鱿鱼佛跳墙、掌汤泡肚豆豉肉据着边角,不动声色将湖南一省顶有名的宴席菜、官府菜(注:1)汇成一桌团年饭。
“劭明你不是点名要吃盆菜?湖南厨子哪晓得那个玩意。幸亏你叔叔我是个老饕,亲自下厨把黄埔岛上的名吃原样照搬了来。”唐生明心思细密,晓得照顾梅副官可怜的听力,惟妙惟肖学出了一口京片子,“鲜鱼大虾冬菇萝卜,腐竹鱿鱼鸡肉炆猪,比广东佬煮得还地道。梅小友,你也尝尝。”厨子听了唐生明指示,把小炉上炖着的盆菜小心翼翼端到唐劭明跟前。
梅副官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排场的人间珍馐,一时间竟有点紧张,不知如何下箸,求援似的眼巴巴望着唐劭明。
唐劭明一怔,当时他不慎说了句吃盆菜,虽立即改口,仍被唐生明听了去。唐劭明哈哈一笑:“有劳四叔,我今日有口福了。”
唐生明眉花眼笑道:“你小子打小就有口福,我给你烤的泥鳅(注:2)都有一大缸。”
他一说不要紧,唐劭明胃里一阵翻腾,也把唐生智骇了一跳,“老四!你给他吃那东西作甚!”
“要不是我给他补得好,他能长这么大个?”唐生明挑着眉毛瞧他的假和尚大哥,满脸得意。